讀後感
很可愛的一本小書,
內容文字不算多,認真讀的話,一下午即可完食。
但是字裡行間的情感含量豐沛,常停下來思考其中。
雖然是學者寫的書,也有運用到領域內的專有名詞,
卻毫無學究、布爾喬亞階級之氣。
與《做工的人》相較
此書作者與其說在用他的社會階級去觀覺他者,
更不如說,
他在用自己的感情,對人生、社會、制度的懷疑與反思,
去感知他者的世界。
我很喜歡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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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爸爸,狗狗死了!」
沖繩縣南部的古老住宅區,我在調查對象中進行訪談,訪談一路進行到深夜。途中,院子
傳來受訪者兒子的呼喊。很愛動物的我一聽到那句話,不禁心慌意亂起來。然而,話題只
有短暫停頓,經過幾秒的沉默,受訪者又接著說下去。我問:「咦?不要緊嗎?」他只說
:「放心放心,繼續吧。沒關係的。」我們的訪談若無其事地重新開始,彷彿什麼也沒發
生過,對那件事也沒提起隻字片語。訪談結束後,我回到那霸的飯店。之後,我未曾再見
過那位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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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狗在訪談中死亡,這件事的發生不但與沖繩的歷史、社會無關,也與社會學這門學問的
成立,會社會調查的方法論、理論等等,都毫無關聯。然而不知何故,這個回憶總教我難
忘,甚至比訪談的內容還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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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雖然我的工作是透過社會學的理論框架、分析統計數據或歷史資料,但我真正喜歡的,
是那些無法分析的事物,是那些單純存在的事物,更是那些暴露在陽光下並逐漸被遺忘的
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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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紀錄這種片斷性邂逅中所談到的片斷性人生,然後直接將其普遍性地、整體性地視為對
方的人生,或詮釋為對方所屬的族群的命運,這其實是一種暴力。
我們社會學家的工作,就是要分析他人述說的故事。簡而之,我們無法不行使這種暴力。
而社會學家該如何面對這個問題,則是每位社會學家自身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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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還有另一個部落格,是位在北關東的四十幾歲的女性所寫。她的住處堆滿大量垃圾,亦
即所謂的「垃圾屋」,但她似乎絲毫不以為意。她是一個單親媽媽,有兩個女兒,而她二
十幾歲的長女也是一個單親媽媽,育有一個大約兩歲的兒子。次女似乎繭居在家。家中經
濟狀況十分拮据,壓力大時,她就會把錢全部拿去打柏青哥,最後再懊悔地回家。回到家
,就把氣出在兩個女兒身上,和她們大吵特吵。她很溺愛她的這個小孫子,經常用手機幫
他拍照。其中一張照片,拍到咖哩飯放在垃圾屋中的小小餐桌上,小男孩全裸入鏡,那畫
面莫名令我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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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並非想為這些為數龐大的描述,冠上「民眾文學」或「真正的大眾文化」之名,加以
褒揚。那種事是有錢人玩的遊戲,就讓他們在頂端的「閣樓」(attic)裡玩他們的
。這些描述的存在,就只代表著,人們片斷性的人生中存在著使用大量表情符號和表情貼
圖的、片斷性的描述。我們無法顛覆文化的價值觀並從中找出任何藝術性的價值。
正因如此,我不禁覺得,這種「毫不隱藏,卻無人看見」的描述,是一種美。這些徹底世
俗、徹底孤獨、徹底龐大所形成的字句美感,正是來自於每一個句子、每一段話都毫無意
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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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已經九年沒回過家。我住的地方很鄉下,是在馬尼拉很遠的一座小島上。家人都在
那兒。我有七個手足,我是老大,為了照顧下面的弟妹,才來日本工作。起初是在川崎的
菲律賓酒吧工作。很快地就和一個常客結了婚。剛好那個男人是沖繩人,所以就跟他一起
回到沖繩來。」
回到沖繩後,那個男人馬上就連工作都不做了。情非得已,瑪麗亞只好再次開始在酒店上
班。後來又歷經了離婚等種種變故,我去的時候,她正好在那家店工作。
「前陣子,我家最大的弟弟考上了菲律賓國內的一所大學。所以,我必須幫他籌學費。所
以,我才在這家店努力工作。媽媽桑人也很好。可是我好想回家。好想見(真正的)媽媽
。」
就在那時,酒館的門被推開,幾個常客大叔一擁而入,其中一個大叔,突然一把抓住瑪麗
亞大大的乳房,說了一句:「妳又變胖了齁!」就大笑了起來。瑪麗亞也邊笑邊推開他的
手,走進吧檯的尾端,去找大叔寄放在店內的泡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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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作者)是個生不出孩子的人,因為我患了重度的無精子症。還記得某次,內人從醫
院帶著檢查報告,哭哭啼啼地回到家中,我一邊聽她解釋一邊走神,漫不經心地想著:「
原來我很安全,早知道結婚前應該多玩玩的。」
不,不對,正確來說,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可以拿這件事來跟人開玩笑說:『原來我很
安全,早知道結婚前應該多玩玩的。』」那時,閃過我腦海的,是如何把這件事拿來當成
一個笑料。
順帶一提,我偶爾會在上課或演講中,提到自己的私事,也會跟台下的人說:「知道那件
事時,我就在心裡想:『原來我很安全,早知道結婚前應該多玩玩的。』」但至今從來沒
逗笑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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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有時,我們心目中這些幸福的意象,會以各式各樣的形式,對無法得到它的人,形成一
種暴力。比方說,我們可能會因為相信某種幸福的意象,而死抓著那意象不放,直到被拋
離幸福的常軌時,事情已回天乏術,沒法挽救了。
但還有另一種更單純的狀況,就是那種意象本身,就有可能會對人造成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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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聽到「每個人都無可取代」之類的漂亮話,就反射性地產生厭惡感,或許是因為自己
已徹底了解到,自己是多平庸、多不值一提,又毫無特殊價值的人。我想,這應該也是許
多人的共通想法。我們不得不與這毫無特殊價值的自己、共存至死。
羅列著一堆漂亮話,讚頌「每個人都無可取代」的歌,我毫無興趣。相較之下,如果有一
首歌是在高唱「我們必須和平庸的自己妥協,這就是人生」,那我絕對想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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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也曾出席過幾次進食障礙自助團體的活動。那裏有著形形色色的女性,也有少數的
男性。有一名女性說,她曾將死去的貓埋在公園裡,每隔幾天就挖開來盯著看,觀看屍體
逐漸腐敗的過程。另外一名女性反覆割腕,到後來還用老虎鉗,拔去雙手雙腳的指甲。才
剛剛新長出的短小指甲上,塗著深藍色指甲油,她開心地伸出手給我看。我對她說:「哦
———好漂亮。」
要對拔去自己指甲的女性說「不要再做這種事」,不過短短幾字,何其簡單。但說了,有
意義嗎?看到她那藍色短小的指甲,除了稱讚「好漂亮」,我們還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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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們的人生中,充滿了各種殘缺。既沒有偉大才華,也不是大富大貴,又沒有健全的
體魄,我們必須和這樣落魄的自己共存,至死方休。
有時,我們會不自覺地將自己的這種遭遇,當成一種上天的懲罰,或來自他人的迫害。但
顯而易見地,自己之所以生而為這個自己,並非懲罰,也不是誰的迫害,只不過是一種無
意義的偶然罷了。而我們既然已在這個無意義的偶然之下,生而為這個自己,那就只能作
為這個自己,直到死去。因為我們無法選擇其他的人生。
這裡頭並不存在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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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歸根究柢,我們本來就是孤獨的存在。自幼以來,我的內心中一直懷著一個難解之謎
,雖然講出來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對我來說,依舊是個巨大的謎團———我們的生活
明明和這麼多人產生交集,為何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大腦裡,卻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我一直在思考這兩件事:一件是「我們生來就伴隨著孤獨」,另一件是「正因如此,我們
不是應該更頻繁地和人面對面地談話嗎?」在我對這些事不斷反芻之下,這本書便誕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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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言
雖然不想拿其他文本來形容文本,但邊讀的時候,腦中的形象浮現《海邊的卡夫卡》、
卡謬、馬尼尼為的等等的書籍。
我很喜歡一個人走在路上散步,一邊盡情觀看路旁人家內的家居擺設。腦中思考的,就是
這家人平時生活是怎樣的樣貌、怎麼過著他們的生活、人生,他們過得快樂嗎?他們作怎
樣的工作呢?享受工作嗎?世界末日突然來臨時,他們得知在自己腦中幻想30年份的人
生要被打斷時,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那我如果在對方的人生情境下生活,又會變成怎樣的人呢?
因為我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感受,別人無法實際感知我的情緒、快樂或悲傷或苦痛,相對地
,我也無法感受到別人任何一丁點一丁點的內心,無法、不可能。所謂的設身處地、共情
,在我看來只是要維持社會人際關係上某種和平共處的平衡。其實大家恨死陌生人在餐廳
、大眾交通工具、選物小店內靠得要緊的社交範圍吧?吧?
懷著這種永遠無法解答、也不好意思詢問他人的問題,幸好看到了這本書、看到了蔡明亮
的電影、看到了馬尼尼為的散文與詩。
原來這種無以名狀的怒氣、厭惡、苦痛;無處發洩的憤慨、沮喪、哀傷,是他人也所擁有
,是有辦法也可以被書寫、表現出來的。甚至有可能為他人帶來慰藉。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