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通蘇聯料理藝術》─包裹在布林餅的悲歡離合
原文:Mastering the Art of Soviet Cooking
作者:安妮雅.馮.布連姆森 Anya Von Bremzen
譯者:江杰翰
網誌好讀版:https://shorturl.at/4bbTe
《精通蘇聯料理藝術》從1917年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建立蘇維埃政權開始說起,以十年
為一章節,以飲食作為媒介講述蘇聯時期的家族故事,1970年作者隨母親移民美國,從蘇
聯人變為美國人,並回頭梳理蘇聯種種所留下的生命軌跡。本書不僅能一窺蘇聯時期的飲
食生活,也提到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族群歷史,作者本身的家庭背景──身為蘇聯特務的外
公、善於搞特權關係的父親、反蘇聯的叛逆母親,以及最後移民到美國的文化衝擊,交織
成一幅生動的生命史圖像。本書篇幅甚長,也需要一點對蘇聯組成的基礎認識,以下摘要
一些個人覺得特別有趣的內容和讀者分享。
蘇聯時期社會的運作以領導階層意志為唯一標竿,在意識宣傳上將蘇維埃共和國形塑成社
會主義烏托邦,然而現實卻是一波波戰爭與荒謬政策造成的飢荒和長年刻苦,國家打造的
意識形態和現實的巨大落差,即是作者所說的「精神分裂」。在這刻苦生活中,食物的長
期缺乏是蘇聯人生活中最切身的恐懼,對於食物的渴望,和食物的分配政治,也成為蘇聯
生活最鮮明的記憶,因此,即使蘇聯人長年處於飢荒狀態,飲食仍然是描述蘇聯生活的絕
佳切入點,如書中所述:「蘇聯飲食的故事,必然是一部記錄渴望和未能得到滿足的慾望
的編年史…..食物定義了俄國人承受當下、想望未來與連結自身過去的方式。」
從蘇聯建立之初,糧食的分配便成為統治階級展現權力的重要場域。例如,列寧在位時,
沙俄時期浮誇華麗、貴族式的各式佳餚被屏棄,列寧的簡樸飲食成為模範,食物被定義為
「打造社會主義烏托邦的純粹燃料」,並由政府統一徵收分配。中央分配的集體供應政策
,使得人們必須前往特定地點排隊領取分配好的糧食,「一般蘇維埃人花費三分之一至一
半的空閒時間排隊。」等待的隊伍成為蘇聯生活的重要記憶,也是社會交流、交換情報與
八卦最重要的場域──1930年代,為了掌控輿情,蘇聯政府甚至在隊伍裡佈下眼線蒐集情
資,作者的父母也是在排隊的隊伍中認識彼此。
史達林上台後,「定案」蘇聯已實現社會主義烏托邦:「生活過得更好了,工作更有效率
了」,共產主義版本的布爾喬亞生活應運而生,愛國電影、歌曲、蘇聯牌香檳和香水開始
風行;無獨有偶,在飲食方面,透過官方食譜《美味與健康飲食之書》的出版,蘇聯政府
打造了一個看得到吃不到的蘇聯料理理想世界,也許正因為食譜中對於食物富足景象的描
繪,如牡蠣、乳豬、魚肉凍、水果盤…恰恰切中長期挨餓的蘇聯人心中最深刻的想望,這
本食譜在蘇聯廣受歡迎,食譜的序言彷彿是對現實的荒謬嘲諷:「資本主義國家總是讓勞
動人民挨餓….而且經常餓死。」從1939年首次出版到1953年,這本食譜多次再版,每次
再版都反映了當時的政治風氣變遷:1952年的版本,猶太人的蜂蜜麵團(teiglach)在反猶
熱潮中被刪去;居住於蘇聯的蒙古少數民族卡爾梅克人(Kalmyk),由於被控與納粹勾結而
全數流放,Kalmyk的茶也從食譜中消失。1953年,赫魯雪夫上台的第三年,食譜內引用史
達林的段落全數消失,包括在禁吃豬肉的穆斯林占絕大多數的亞塞拜然,蘇聯曾為了史達
林而建造一間豬肉工廠,隨著史達林的逝世,豬肉工廠的照片也一併撤下了。
從食譜的例子,不難看出蘇聯內部由於民族組成非常多元,飲食文化的光譜相當龐雜,而
這些帶有民族色彩的飲食,也不斷在蘇聯至上的愛國主義和自身文化認同中拉扯。例如作
者本身便具有一半的猶太血統,身為猶太人的曾外祖父母雖支持蘇聯,卻也習慣自製猶太
傳統食物,如辮子麵包(challah bread)與填餡魚(Gefilte fish),爾後卻被加入共青團
的兒女認為是「罪惡的宗教食物」而不再製作。作者甚至曾在烏茲別克首都塔什干遇見販
賣泡菜的「蘇聯高麗人」,1910年日軍入侵韓國,高麗難民跨越邊界進入俄國領土,以種
稻、捕魚維生。史達林時期,由於蘇聯和日本因滿州問題發生衝突,史達林擔心高麗人涉
入日方間諜行動,因此將高麗人從領土東邊強制流放至中亞,計畫讓「勤奮的高麗人耕作
荒蕪貧脊的中亞草原」,高麗人就這樣在中亞地區待了下來,販賣泡菜的高麗人舒拉告訴
作者:「我會說俄語,能講一點點烏茲別克語,高麗語?不會。沒有語言──沒有故鄉。
」最後舒拉指著泡菜說:「但至少我們有這個。」
蘇聯內部複雜的族群組成,有著各自的血淚,卻被當權者包裝成偉大共和國的民族友誼童
話──「民族特色的形式,社會主義的內容」,是蘇聯最強力的宣傳之一:「民族友誼讚
頌帝國的多樣差異…在東方可以見到薩馬爾罕的瓷瓦奇觀;在烏克蘭享用潔白、健康的豬
油;在波羅的海松樹成蔭的沙灘上嬉戲。況且,在國境之內通行超過一百三十種語言──
哪位同志還需要破爛的資本主義巴黎呢?」即便現實並非如此美好、即便多元民族成為蘇
聯解體的導火線,作者也承認,這幅蘇聯帝國主義勾勒出的美好幻象使她深深著迷,成為
作者移民後祖國鄉愁的一部份。移民前夕,作者描述每晚收看電視氣象預報的心得──「
在烏茲別克是陽光普照的攝氏20度,堪察加(Kamchatka)則是大風雪。列寧格勒地區間歇
性降雨。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多麼廣袤無疆!…想到在未來的生命裡…我再也不會知道烏
拉山脈是否會下雨,令我感覺心痛。」
「祖國」的概念,也能具象化成每日的生活用品,例如在1970年代引入塑膠袋之前,蘇聯
人普遍使用網袋(avoska / авоgька)作為購物容器,這個詞彙來自俄文的「或
許」(avos / авоgь),由於食物長年短缺,無法掌握會在商店裡找到什麼食物,
或許是柳橙、鯡魚,也可能什麼都沒有,網袋於是成為祖國最鮮明的象徵。另外在布里茲
涅夫時期(1960–1970年代)廣受歡迎的蘇聯牌「普羅旺斯美乃滋」,則裝在統一規格的玻
璃罐子裡,在物資缺乏的蘇聯,堅固的美乃滋玻璃罐勢必得重複使用,不管是種洋蔥、當
菸灰缸、拿來飲酒都行,消毒後甚至可以作為採尿檢體的容器。美乃滋玻璃罐成為蘇聯生
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距離發薪日還有三天,錢卻已經不夠用了,只好排隊以一袋美乃
滋罐子換取一把零錢。」
與物質匱乏的蘇聯生活形成對比的,是消費主義氾濫的美國。作者回憶許多初到美國的蘇
聯人,在食物太過充裕的超市裡,由於無法承受太多樣的選擇而昏厥、哭泣、全身癱軟的
景象,用過就丟的包裝袋也讓蘇聯人驚奇連連。然而,得來太過容易的物資卻讓作者矛盾
地懷念起蘇聯生活──排隊四小時才能取得的成果,是一項值得炫耀的成就;每個月才能
吃一次雞肉,反而更顯珍貴享受。長久以來對食物的渴望和嚮往在美國實現後,卻發現那
長期匱乏的生活已建立起一種身分認同,作者借用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重要的記
憶象徵瑪德蓮,來譬喻這矛盾的鄉愁,稱蘇聯生活為她的「毒瑪德蓮」。
明知其有毒卻無法自拔地懷念,也是因為「毒瑪德蓮」乘載不只是食物,更是環繞食物匱
乏而生的,既苦澀又甜蜜的家庭回憶。作者隨母親移民至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兩人用美
國超市粗製濫造的工業材料做成「奧利維耶沙拉(salat Olivier)」,一道在蘇聯廣受歡
迎的節慶料理,以馬鈴薯、胡蘿蔔、醃黃瓜、水煮蛋和豆子製成,並用美乃滋調味。沒有
蘇聯牌「普羅旺斯美乃滋」,取而代之的是美國甜膩噁心的Hellmann’s美乃滋;也沒有
蘇聯人用來盛裝奧利維耶沙拉的大水晶碗,取而代之的是移民前祖母送的新年禮物─兩個
捷克製的碗。這兩個碗是一組美麗捷克餐具的一部份,祖母為了這套餐具在雪天裡排了長
長的隊伍,卻在回程路上在冰上滑倒,摔碎了餐具,只有兩個碗倖存下來。拿到餐具的那
個晚上,喝了酒的一家人在雪地裡玩雪,那是最後一次與祖母度過的新年──如同書中所
說,「移民就是可以通信的死亡。」
2011年,作者再度回到蘇聯解體後的莫斯科。事過境遷,蘇聯的遺跡隨著執政者需求不斷
地被轉譯:蘇聯時期被迫害的詩人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的故居如今成了博物館,
史達林的照片依然掛在一般平民的住家中,「歷史被拆解,然後修改,美化成一團拼貼─
─受難者和殺人兇手、獨裁者和異議份子,全都柔情傷感地齊聚一堂。」荒謬的並存、轉
型正義的未完成,正如同早已活成個美國人的作者,回到莫斯科最想做的事,竟是前去參
觀列寧墓,回望這位童年時期全心崇拜、卻又被反蘇聯的母親禁止的「祖國偉人」,該如
何面對生命中的毒瑪德蓮?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