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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副駐版作家答客問╱年輕，應該冒險犯難
2014-12-21 聯合報 簡媜
敬愛的朋友︰
分享在冷氣團來襲的台北冬季，我設法讓手不僵冷、找到不牽動肩傷的姿勢，在鍵盤上敲
出回答。您們的問題如此誠懇，彷彿面對面親耳聽聞。每一道提問就像一片鏡面，拼貼出這繁複瑰
麗又令人迷惘的娑婆世界。
我盡力回答，但望不辜負您我紙上相逢一場。
家是修羅場，也是修道場？
●簡媜老師，
長期閱讀您的散文，知道您於佛法投入甚深，似乎曾有一度，您立願終生獨身，後來又是
為了什麼樣的因緣，您為人妻子、為人母親？出家與出嫁，是兩條悖反的道路，可以說說
其中心境轉折嗎？又或者，家庭既是修羅場，也是修道場，您如何優游其中？
台北╱小白
答「優游其中」四字令我玩味甚久，（以下刪去獨白三百字）。感情的世界是伸手不見五
指的地方，遇見天使的機率與遇見妖怪的機會差不多。而我們自己，有可能在此段關係是
讓人咬牙切齒的妖怪，在另一段關係居然像天使般慈祥。簡單地說，有四種可能︰在錯的
時間遇見對的人，是永難忘懷的遺憾；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烈火焚燒的地獄；在對
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糾纏的悲劇；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前世修得的奇遇。
然而，奇遇僅是一張入場券，不是終生幸福保證書，小家電的保固期都比它久一些。愛情
可以縹緲於雲端、騰翻於天際，但婚姻是入世的，入世一久就會變成墾荒部隊的苦力，一
擔是柴米油鹽，另一擔老的老小的小。我們必須理解，能帶給我們幸福的不是只有對方一
人，同理，我們也不是世上唯一能帶給他幸福的人，每一樁結合都有其獨特的甜美及不可
迴避的難題，要，就是全要，不要，就是全棄。如果選擇要，就應該自動自發戴笠荷鋤當
苦力。為什麼可以當苦力不造反？嗯（皺眉沉思中……），因為看到對方比我更賣力。心
與心的交流永遠比「嘴對嘴的開悟」重要啊！
「可是……萬一對方不願意繼續當苦力怎辦呢？」
親愛的小白，這是我反問您的問題。
對年輕人的看法？
●1.曾有評論說老師是文字的煉金術師，能將平凡的文字鍍煉成璀璨的寶石。想問問老師
對於寫作的態度是什麼？
2.老師很常受各地所邀，到過不少國高中，甚至是大學院校演講。那老師對於我們這一輩
的年輕人，有什麼看法呢？
3.老師有經營出版社的經驗，對於文創產業或出版業的發展，有什麼看法？戴翊峰同學
答你的問題好難，真像期末考！
卡爾維諾說︰「我們之所以書寫，是為了讓未被書寫的世界透過我們得以表達。」我對人
性與人生強烈好奇，但願在白田黑秧苗之中呈現那令我感動、尊貴且淳厚的人性光芒，自
人性中看見神性。
近幾年我常去校園活動，總有一個感想，我們的學生「沒有問題」。陸生來台交流之後，
我發覺率先舉手發問、寫信請教的都是他們，所表現出的積極與企圖心，令我印象深刻但
不意外——我曾於十多年前兩度到中國大陸多所大學演講，學生們熱烈的反應、問不完的
問題，與其說我能帶給他們什麼不如說他們用行動展現了一種不能忽視的能量，更加刺激
我火力全開地去抵擋。做學生就應該要設法把老師「掏空」。我的老友在台北知名大學任
教，他在課堂上忍不住對學生說︰「可不可以請你們下課再滑手機？」我聽了也不免憂慮
。
你們這一輩年輕人要準備接棒，帶領台灣度過少子化與高齡化所衍生的衰敗風暴。我這一
輩是極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經濟起飛又目睹財政崩塌的沉重的一代，「小確幸」論調適
合我輩「沉重分子」用來紓壓解懷，你們年輕人提早過退休生活怎像話？年輕，應該冒險
犯難，闖出大氣象。
我在出版界的時間雖不長但參與創辦的幾家出版社都垮了，你問我慘痛的失敗經驗真是「
忤逆長上」，自己去牆角罰站30秒！（一笑。限篇幅，有機會再答。）
對台灣當今教育的看法？
分享●1.《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中描寫國外教育的特別之處，那麼老師對於現今台灣的
教育體系，有什麼獨到的看法或建議？
2.從《水問》到《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是青春步入老年的書寫，想詢問老師，在寫
作與心境上有何不同？其中是否有什麼相同的堅持？胡佳音
答朋友告訴我一個小故事。
一位偏鄉新上任的校長，得知學校很多孩子家境清寒，老師們不時自掏腰包資助。校長在
開會時發給每位老師一張便條紙，希望他們寫下已付出的金額，他要設法募款返還老師。
五分鐘後，紙條交回來，每一張都是空白。校長說︰「各位老師別這樣，紙條我再發回去
，您們要給我個數目，不然我們今天別散會。」五分鐘後收回來，每一張紙條還是空白。
過去六七年我到各公私立高中職演講，台東屏東彰化南投虎尾豐原楊梅……。每到一校，
我總問︰學生人數、升學情況、弱勢比例、閱讀風氣。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被好幾位
老師感動——他們像台灣早年提007手提箱闖天下的中小企業，不辭辛勞趕到各個場子親
自邀請各行各業專家到學校給學生「刺激」。當我看到他們對學生那種真摯的關愛，設法
在有限經費下舉辦各種活動增進學生見識，我深受感動。我切身感受，對像我一樣出身貧
困家庭的孩子而言，當黑暗襲來，富家孩子手上有燈，而窮孩子身邊只剩老師。老師是給
我們第一筆「祖產」的人。是以，我對教育的看法是務實可能也是落伍的，我認為一切的
問題與解答都在老師身上。是老師把有潛力的學生教得出類拔萃，不是招來一群資優學生
給老師的升學業績添光彩。而務實地看，當我們放棄或忽視一個弱勢孩子，等同鞏固了寬
裕之家孩子的競爭優勢與社會位階。那麼，誰是第一個碰到這些弱勢孩子的人？答案是老
師。學校是示範「星火遼原」含義的地方，一星之火的鼓舞，換得一個孩子半壁人生的溫
暖。
案頭稿紙上不管寫的是青春之戀還是初老之嘆，心情都是一樣的︰全心全意投入，當作一
生只有一回。
●簡媜女士您好：
上大學的第一堂課，老師就準備給每位同學十二樣見面禮，告訴我們每樣東西所代表的含
義，非常有意思。我特別喜歡《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這本書，對於親子教育議題我很感
興趣，中西方的教育方式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想請問您會選擇送給孩子什麼樣的人生
禮物呢？讀者／莫問
答我曾對孩子說︰「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的。我的人生再精采也不能增厚你的
人生，你的人生再豐厚也不能使我的人生精采。」我希望他牢記他爺爺臨終前對子孫的指
示︰走正道、不畏困難、行善做公益。我希望他能體認，他能在溫暖充足的環境成長，不
是因為他的父母德操厚功勞高，更非他自身有何宿慧積福，全然是社會給的機運。我希望
他能存著感恩圖報的心。
他幫我開通Line那天，要我發文測試。
「謝謝你這輩子當我的兒子。」已讀。
「謝謝你這輩子當我的媽媽。」已讀。
我希望這種關係一直存在。
對小說、外國文學的看法？
●72年，教書的第一年，在《聯副》巧遇〈卻忘所來徑〉一文，閱畢，束髮利剪糾纏盤繞
，嗯，作者是名陌生女子，我卻驚為天人，簡媜，從鍛字鍊句的內力看來，此人有著不惑
之年的心境年歲，嗅聞得出，將是文壇上可預期的巨星。而後獲悉，竟是台大中文系學生
一名。三十年忽閃而去，簡媜的書籍銷售數據說話了，果真是當年預期的潛力股、績優股
。
請問簡媜老師：相較於散文，小說創作於您而言，是否如同披了件曖曖內含光的百衲衣，
無法直抒胸臆暢所欲言？
新竹╱陳玉姑
答看到妳的問題眼睛一亮，看到名字，不禁哈哈大笑（妳知我知）。多恐怖，我們已花掉
三十一年光陰了！一回首，想不起做了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只感到滿身積了灰塵。從我現
在五旬之齡看二十歲的自己，是欣賞且讚嘆的，但設想以當年二十齡懷抱「振衣千仞崗，
濯足萬里流」的志氣來評量五十歲的倉廩，絕對是嗤之以鼻的。所謂世代對立，自身也存
在世代對立的困窘。
不排除有一天會寫小說，但目前仍在散文國度開墾，稿紙上「獨自一人，長途跋涉」的感
覺讓我悠遊自在，聽不到塵囂，只與天地同行共眠。希望「簡娘才盡」時，這一生寫成的
好好壞壞的字紙堆起來，用二十歲「可預期的巨星」的眼睛審查，能得到「及格」評語。
●簡媜您好：
我很喜歡您的文字，樸實又充滿感情，尤其您最近在《聯副》發表的一篇文章，讓我愛不
忍釋。我喜歡文學，也開始摸索文學，而且對文學充滿熱誠。
很好奇您對外國文學有什麼看法？且對於喜愛中文創作的青年們，您有什麼閱讀外國文學
方面的建議？小晉晉
答我寫的是散文，但讀最多的卻是外國文學名著，幾乎沒錯過重要作家。我這一輩的文青
，很少沒經過存在主義洗禮，沒被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海明威、川端康成……調
教過的。他們對我的影響很難明確地說明，勉強說，就是「眼界」。那些不朽的文學大師
的作品可能已不受年輕人青睞，但我仍建議你能耐心讀一讀經典，站上巨人的肩膀，看到
的風景必然不同。
台灣人現階段最欠缺什麼觀念與能力？
●簡媜老師您好，近年來可以觀察到您的寫作重心皆在探討人如何面對「死」之議題，是
台灣社會多數人都不願碰觸、欠缺深刻思考的區塊；而就現階段台灣長期處於政治泥淖、
缺乏長遠與國際化的眼界、眾人亦陷在林懷民先生所言之「消費文化」，使一樁樁食安與
環保事件不斷爆發，而政府與人民卻無法有效遏止的情況，您覺得：
1.台灣人現階段最欠缺的是什麼觀念與能力？該如何培養？
2.需要最先處理的是哪些議題？您對於這些議題的意見是什麼？
（知道這些問題都不易回答，亦非三言兩語便道得盡。但若老師願意賜教，將感激不盡！
）曾某
答我猜您也是我上文所稱「沉重分子」之一。您的憂心與沉鬱，我完全贊同。如果要我用
一個字形容目前社會，我會用「裂」︰族群撕裂、政治信仰分裂、世代絕裂、傳統美德崩
裂。「裂」的相反是「容」，容納、容忍。如何培養？無法培養，這是移民社會的宿命、
藍綠對決的歷史胎記。「裂」與「劣」孿生，無法無天。前仆後繼的政治人物證明，選舉
一條龍，治國一條蟲。
需要最先處理哪些議題？財政。就不說我們社會充斥的、要求享用升級不願付代價的怪異
根性，光說五十歲以上有七百多萬人這件事，退休金、健保費、敬老福利，錢從哪裡來？
看看人口學家估算的扶老比，我真的不知道。我非常擔憂當我七十歲時看到的台灣是個逐
漸凋敝的老人島，年輕人跨國當台籍幹部或台勞，留在國內的怨恨老人。「台灣化」，變
成敗家子的代名詞。
曾某，您的問題滿適合拿來問2016想要當家做主的總統候選人。
●簡媜妳好，我與妳同年，雖然你不認識我，但妳就像我的老朋友。年初讀了《誰在銀閃
閃的地方，等你》，而現在剛好《聯副》給了這個機會，想聽聽妳的看法。六年多前，我
的母親因為意外驟然離開我們，我來不及與她道別，因為看到她時，就已經不醒人事，有
些事要為她做的，要和她一起做的，都來不及了，現在每每想起，仍會熱淚盈眶，這個痛
依然沉澱在我心裡，妳能告訴我，該如何釋放這個痛嗎？
戴小姐
答讓我們先隔空擁抱一下！
您的提問讓我感傷。生命自有去處，不管來得及或來不及告別，生者與逝者都要往前走。
遺憾，永不能修改，但可以替代，以母親之名為她做一件美好的事，用「遺愛」取代「遺
憾」，當作您們母女最親密的私語、最長的擁抱吧！
對17歲少年少女的忠告？
●簡媜老師好：
我今年才17歲，可是藉由您的眼光，我好像預先經歷了未來的一些人生階段。閱讀《水問
》，我好像已經先體驗了一回大學時期的青澀戀愛；閱讀《紅嬰仔》，我好像真的成了那
個在事業與家庭中掙扎的新時代女性；還有近期的《銀閃閃》，我得以擁有更健全的心態
，來面對老病死這樣的人生必修課。因為太喜歡太喜歡您了，所以在選擇小論文題目時，
我以您的自我追尋歷程作為我探討的主題。
在撰寫的過程中，我很好奇，老師是不是會來國家圖書館翻閱別人研究您的論文？或是看
到有其他人在撰寫關於您的報導時，會不會覺得，其實我不是你講的這樣？
最後，老師有沒有一些給散文入門者的建議或是對於17歲時期的少年少女的忠告呢？
景美女中三年級學生林欣怡
答謝謝妳這一段忘年之交的貼心話。每本書出版後，我會陷入很奇怪的自閉狀態，不想再
談再看這書，有種幻滅分離之感，這幾年被出版社催逼要出外打書，自我改進不少。關於
我的論文研究，幾乎沒讀。每一部作品離開作家之手，像嬰兒誕生，自有其命運，作家的
名字漸漸只是封面上的符號而已。文字如湖泊，讀者讀到的是被預先喚起或是當下感應的
感情、澎湃洶湧的自己的人生。散文，是一個聲音呼喚另一個聲音，在文字的樹林裡響應
、在情感的幽谷中共鳴。
十七歲本身就是一個黃金般的解答，這個年紀又亮又美，用來追求文學，幾乎是希臘神話
裡的少年少女下凡。我沒有什麼好建議，但記得自己十七歲時想要成為作家的熊熊烈火般
的野心，如果妳也是，答應我，不要讓火熄了。
祝福妳，祝福所有的文學黃金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