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五
女子道:「公子言而無信,小女子又奈何你不得,也只能重尋隱居之地。我願
再相贈一曲,請你就此離開,莫再多言。」
幽鬿也不再說,只緩緩策騎離去,聽得背後串串纖細潔淨的琴聲自谷內交疊而
出,卻是一曲哀怨婉轉、淒淒思念的「燕歌行」。他依稀記得那闋詞最末幾句
:「援琴嗚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心中不禁升起幾許唏嘆,牽牛織女不過
仙凡兩隔,他和這女子卻是人魔之別、正邪之分,甚至還有千年血仇,其鴻溝
又何止一道銀河遙遠?
幽鬿才離開翠雲幽谷,果然就收到軍情,魔軍遇到洶湧江浪攔阻,追擊失敗,
中州聯軍已全數撤離,千象只得領軍回至六祈江岸,等待主君歸來。
幽鬿知道中州聯軍雖以無間島為首,但只要有精擅術法卜算的「無邪門」相助
,總能算準天時地利安然而退,魔界的確需要一名更優秀的術師,沉思許久,
卻是掉轉馬頭又返回幽谷小廬,此刻的他正需要美人琴聲安慰。
幽鬿本來不覺得美人妙曲與天下一統有什麼干係,隱隱間似有靈思閃現,卻還
不十分確定,他停駐在遠處默默眺望伊人倩影,心中似起伏似平靜、似痛苦似
欣喜,似在黯然消沉中出現一絲曙光,又似墜落更深的黑淵。
直到月色西沉,兩人分別已逾一日,女子仍在小廬前,連坐姿也未變,顯然美
人同樣惆悵難決,不知該不該離谷而去。
幽鬿終於下了決心,下馬走近,笑問道:「妳在等我?」
女子見他去而復返,不禁怔然,脫口說道:「一個月還未到……」
幽鬿微笑道:「妳沒聽說度日如年、度時如月嚒?」他袍袖生出吸力,將女子
一下子就捲入懷裡,女子無法掙脫魔君強大的武力挾持,正驚惶時,卻聽到一
聲輕嘆,那嘆息像發自對方內心,他並未開口出聲,只從眼神傳達。
這男子明明強悍得一無所懼,但內心卻深藏著無比的矛盾和無窮的祕密,那樣
複雜的情境交織成一種迷人的深淵,吸引著她明知十分危險,也情不自禁地淪
陷、想一探究竟。她鎮定下來,似嗔似拒地道:「大丈夫該一言九鼎。」
幽鬿笑道:「妳只說不得回來,卻沒說不可帶走谷中寶貝,我帶妳走後,自然
不會再回來。」
女子輕輕橫了他一眼,長睫黯垂,幽幽嘆道:「小女子隱居深谷,自有苦衷,
我實在不想再害人了,公子知道我是誰嚒?」
幽鬿道:「名聞遐邇的尹無豔——無間島主上官秋水最得意的女弟子!」
女子被識破身份,精光一湛,冷聲道:「你既然知曉我身份,人人都說紅顏禍
水,連領袖群倫的無間也收不得我,公子不怕招惹麻煩嚒?」
幽鬿笑道:「紅顏禍水?那是沒本事的男子找弱女子當藉口,我這禍殃天下的
魔君還怕什麼小小禍水?世間男子除了我,誰也配不上妳!」
「魔君?」尹無豔驚愕許久,美眸浮上迷濛羞意,輕輕卸了面紗,冷豔的唇角
緩緩綻放出一抹迷人微笑,就像冷漠的冰山終融化成一江美麗春水。
聖嶽峰朔風雱雪冷割如刀,長年不止。
六年後的某個深夜,同樣的寒風、同樣的冰雪卻捲起魔宮一場烏雲蔽空、銀濤
驚變!
「快!快追!」多如夜星的火炬映照得北漠亮如白晝,塵霰飛揚中夾著人影奔
流、萬狼低嘷,卻沒有半點多餘的喧嘩鬧語,只有急促的號令聲偶爾出現。
山腰處,瓊樓宮闕、玉堂翠房比肩而立,一隊魔軍正在樓宇內的迴廊急急搜巡
,當他們靠近其中一間房室時,立刻眾步齊止,垂首恭立門外。領隊的千夫長
拱手道:「啟稟少主,豔夫人挾走剛出生的聖女叛逃下山,屬下正大肆搜捕,
還請少主多加留心。」
「明白了。」內堂傳來一剛冷卻稚嫩的聲音。
「屬下告退!」魔兵行禮後迅速離去,房門呀的一聲開啟,快步走出一垂髫小
童,一身黑衫勁裝、腰懸冷劍,那劍幾乎要和他的身子一樣長,可小童依舊身
手俐落,他正打算下山相助尋人,忽聽得右側扶花暗叢裡,有細微聲響:「大
哥……」
小童一驚,忙拉了兄弟進屋,道:「二弟,快進來!」
那二弟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強忍著眼眶中淚水,怯怯地道:「我娘親為什麼
要偷走別人的孩子,卻丟下我?大哥,你說父君會不會殺了我?我……我不想
死……」他再忍不住投入大哥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面對這同年同月生、卻同父異母的兄弟,六歲的小男童無言以對,只能緊緊抱
著這個嚇壞了的孩子……
曙光微透,堂外的軍靴沓雜聲漸漸隱沒,兩小童才稍稍喘一口氣。
「碰!」一條偉岸的紫衫人影破門而入,深沉染殺的目光冷冷盯著兩個相依偎
、眉目有幾分近似的孩子。
「父君!」兩小童齊聲低呼,心中都忐忑無已。
赫然,幽鬿長袖勁揚,一掌轟然擊下!
黑衣小童見父親精眸殺光迸射,掌氣足以將人粉身碎骨,忙放開弟弟,搶身伏
跪於前,叩首道:「父君息怒……」一語未畢,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體內
氣血翻湧,幽鬿大掌直越過他頭頂,改擊為抓,提了他背心即轉身奔出。
「父君要抓我去哪兒?」黑衣小童見進入一曲曲折折、深邃幽暗的迷宮地穴,
不禁害怕起來:「父君知道抓錯人了嚒?」他也知這想法十分荒謬,為人父者
怎可能認錯兩兄弟,但他實在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擒拿自己。
幽鬿奔行如火,一路上始終沉默不語。砰一聲,小童被重重一擲,撞了洞穴石
壁跌落在地,他痛得渾身骨架似要散開,卻未吭半聲,只掙扎著爬起來,沉默
硬氣地跪在父君身前。
幽鬿冷冷問道:「你知道聖女失蹤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