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5)
江璟雖是呆站著看白戲,又有傷在身,卻也豈是輕易被扭住不還手的?但
他被那人直拽到路旁,並沒還手,掙開了手後,忍痛壓下胸中不適,只低聲說
:「你…你們查得真快。」頓了頓,又道:「你與人對敵,向來這麼不要命麼
?你可知這鐵鞭主人十分殘暴?」
那人眼望甘自凡與人對戰,甚是關切,做了個悄聲的手勢,並不回頭,答
非所問地說:「那位便是咱們的活寶倆刀客之一,老呂,呂長樓,練的是『登
危崖刀』。」
江璟道:「這…就是在『繫日亭』欄杆上砍過不少刀痕的呂師傅?」
那人道:「正是!跟宋晏思同為夥裡的老人,喝結交酒的頭批兄弟。」雖
未回頭,卻問江璟:「你臉色怎地跟鬼也似,又站沒站相,胸間可受了甚麼傷
?」方才一眼之間,江璟的狼狽模樣早被他瞧個清楚;這個近身敬了甘自凡一
枚暗器的攔路者,擔任先鋒而盡出險招,又豈有第二人?便是殷衡。
江璟被他一拽,斷骨疼痛,雖知他是好意,仍感煩躁,氣道:「甚麼站沒
站相!我…確是受了傷。」自來君子風度講求內外兼修,若然儀態不端,總令
讀書人羞愧;不料三日不見,殷衡未改習性,劈頭便數落他最在意之事。殷衡
仍注視著甘自凡和呂長樓的戰局,輕鬆說道:「不妨事,但教斷氣不超過半刻
,老霍都能給你治好。」
他這話說畢,那一頭,鞭刀噹噹交擊的二人也已分開。
事實上,方才鞭刀對戰,總共也只交了四聲。雙方均知對上了好手,並不
急攻,呂長樓往甘自凡後腦砍那一刀,被格擋後立即跳開。二人的兩對眼睛凝
視著路數陌生的對手,尋找破綻,呂長樓躍前攻了兩次,甘自凡則只遞了一招
。第一回無分上下,突然不約而同地大步退開,拉長了對峙之距。
甘自凡右手中了殷衡一枚細釘,但左手使鞭不順,他蠻悍過人,仍用右手
握住沉重鐵鞭,盯住對面的刀客呂長樓,目光有意無意地往中釘的「外關穴」
附近瞟過去。殷衡朗聲道:「放心,沒淬毒。」
甘自凡重重哼了聲,左手微抬草帽,忽然浮現一絲莫名的微笑,說道:「
膽敢近身迎戰我鐵鞭的,還真沒幾個;近身迎戰而居然空手的呢,我藝成十多
年來,只遇過兩個。」他與呂長樓正在對峙,下一回合的打鬥隨時觸發,敵手
的每一分舉動亦須警覺,因此說這幾句話時並未轉頭,眼角餘光卻能把江殷二
人的動靜也照收眼簾之內。
殷衡笑道:「好說,好說。不知另外那一位,是哪個門派的朋友?」
甘自凡哈哈一笑:「朋友?黃口小兒狂妄別過了頭。另外那位是我生平怨
家,他空手是因為武藝奇高、有恃無恐;你空手呢,那叫不知天高地厚。」殷
衡點頭道:「我武藝本來就不高,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應當的。」甘自凡不意他
如此憊懶回應,倒是一怔。
殷衡接著說:「但我這小釘子前頭作十字之形,是我用直勁打入,現下咬
在你肉裡。你若再用右手使鞭,不免肌肉裂損。」
甘自凡道:「是麼?如此我只能在肌肉裂損之前,先料理了你們二人。說
罷!鬼鬼祟祟暗算我,為的甚麼?」
江璟見情勢越來越複雜,雙方明明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開戰?甘自
凡眼角瞥見自己和殷衡有所對答,心中想必早在懷疑呂殷二人的來路,於是站
開一步,示意殷衡隨己退開,出了甘自凡視野,對殷衡道:「你快別招惹這位
甘…甘君,跟他說大夥是自己人,別打了。」
再沒有比這句話更加奇特的天外飛來之語,殷衡一聽,登時如墮霧中,還
道自己聽錯,問道:「你說甚麼?」
江璟如何欺哄甘自凡、意圖套取凶案線索、進而驚覺鄔傑背叛西旌等情,
三言兩語怎解釋得清?更何況要用江璟的口才來說?這好幾件事擁在江璟腦中
,樁樁都急著出口,就像擠在喉中吐不出來似地,時候越急迫,越難取捨,結
巴了一陣,只低聲問:「錢六臂沒跟你說麼?」他指的是自己在凶宅中喝住甘
自凡,以及錢六臂將錯就錯、出言求和等經過,問出口來卻沒頭沒腦之至。
殷衡大惑不解,衝他搖了搖頭:「說甚麼自己人?」江璟道:「唉,總之
,總之——」心想須先交待最要緊的一樁,於是招手讓殷衡附耳過來,極輕地
說:「鄔傑背叛!」說完這四字,心中一鬆,想殷衡必然大為震驚,便可推想
到背後隱情甚多,可出言阻止呂長樓再和甘自凡動手。
誰知殷衡聽罷,只點了一下頭,悄聲答道:「可有證據?」語調鎮定,目
光仍瞧著呂、甘二人,毫無驚訝之態。
江璟擔心甘自凡聽去,想以唇形說話,殷衡卻不回頭。想拉他衣服,魚皮
般的水靠上全無著手之處,只得扯他手臂,待殷衡轉頭,才以口型說道:「使
鐵鞭這漢子便是人證!我已勸住了他。」
他手上碰觸水靠,只覺殷衡手臂有如江南鄉間的泥鰍,這才想起:「大雨
滂沱,若穿一般衣物,濕透後極為累贅,拳腳施展不開;他二人穿著水靠來埋
伏,方便打鬥,當然並非有預知天雨的鬼神之能,而是出行時便須準備周全。
」他已聽過宋晏思追蹤女史的一番辛苦,不禁又想:「這份差事累得很,要在
節鎮手下當差,不怕死尚在其次。哈哈,粗枝大葉的甘自凡不知是否入得了李
繼徽的眼?」
殷衡一怔,眼光在江璟臉上溜了兩溜,疑色甚濃,正要回話,那邊呂長樓
已喝出了聲:「閣下是誰?何故將咱們的人帶走?」
江璟忍不住「唉」的一聲,暗暗叫苦:呂長樓這一問,豈非將他先前大篇
謊言全盤推翻?甘自凡更是意外,皺眉說:「你們不知我是誰,卻來設下埋伏
?」又指著江璟問:「你說他是你們的人?」
呂長樓冷冷地道:「咱們不知閣下是誰,卻料想閣下對那件物事,也頗有
意圖。」甘自凡道:「甚麼物事?」呂長樓問道:「閣下是自己有意呢,或是
背後另有指使之人?」
事已至此,江璟也不知如何應變才是,從甘自凡草帽前的滴答雨水望過去
,見他滿面迷惘:「甚麼有意無意?誰來跟你纏夾不清!」說著眼光微斜,似
想往這兒瞧,又忌憚呂長樓出手,並未側頭,只大聲問:「他們是你朋友?你
怎不出來分說?何必如此暗算甘某?」這幾句顯然是詢問江璟。
江璟無言以對,只說了兩個「我」字,又道:「他們不是…不是…」便僵
在當場。
甘自凡誤解此言,以為他受殷衡脅持,是自己無法回頭、看走了眼,便向
呂長樓道:「你們找錯了人,我沒功夫多耽,你們把這小…小朋友交還予我,
讓路罷!」江璟心道:「惡徒待我越來越客氣了,從『小賊』改口『小子』,
遇上敵人,竟管我叫『小朋友』。」
呂長樓不說話,目光炯炯,搜索甘自凡身周可趁之機。甘自凡道:「你們
便是兩個兒齊上,也未必有勝算。這賊風賊雨天氣,老子沒興致奉陪。」依他
本性及武功,原可揮鞭重創呂殷二人,只因顧慮江璟為殷衡挾制,不能傷了李
氏父子的使者,以免影響日後前程,是以大為破例地讓步。頓了一頓,又喝
道:「放人!」
江璟心中不禁好笑:「明明是你從錢六臂身邊將我捉來,現在倒變成西旌
的人擒住我,你來問他們放人。」低聲問殷衡:「這呂師傅名字怎生寫法?你
說他名叫…呂長留?」殷衡道:「長短之長,樓宇之樓。」
江璟點點頭,但見這中年刀客身材甚瘦,個頭普通,與其名用字之高大雄
偉不太相稱。手中一把青黑色單鋒刀卻沉厚得引人注目,亦較一般單刀略長,
雖不知是否鋒利,但看色澤似是佳鐵,又憑那尺寸,確可與甘自凡鐵鞭較量;
環首刀柄繫著一條黃布,似乎寫得有朱筆字,雨中瞧不真,看上去似是一條符
咒。除了手中武器,這瘦刀客的眼睛也亮得出奇,即使在大雨的昏昧之中,也
覺他目光穿透雨幕。江璟心想:「若與此人對戰,必更感受他目光的逼人。」
殷衡道:「老呂的『登危崖刀』雖是師門所傳,倒很符合他生平癖好,他
酷愛攀登險峰,尤其喜愛夜裡登山,你瞧他那雙眼。」江璟道:「果然是銳如
夜鴞…哎喲,我不是那意思……」他順口將呂長樓比作夜鴞,鴟鴞乃是兇惡鳥
類,含有貶意,他書生病又發作,說錯話不免發窘。
殷衡卻揚眉道:「咱們西旌是些甚麼人?你說他是夜鴞,他樂意得很哩。
」
對峙的二人仍未尋到最佳出手時機。甘自凡臉面微抬,暗忖這回再交手,
任何先機均不可放過,必得盡快殺卻這刀客,再迅速襲擊旁邊那輕功特異的少
年,把江璟奪回。那少年說得不錯,纏鬥只會令細釘迸裂傷處附近肌肉,須盡
快覓地休息,起出細釘。大草帽戴著礙事,於是伸起左手,去摘草帽。
他動作甚緩,使得淋在臉上的雨水並不驟然增多,雙眼便有適應的餘暇,
不至於打擾視線。草帽離開頭頂之時,左手一振,將草帽往旁甩出。不料這一
甩令得數滴雨水從帽沿飛起,射入他左眼。冷冰冰的雨滴突然入眼,兩邊眼皮
反應不由心意控制,立即微微一瞇。
呂長樓那有若夜鴞的眼光登時捕捉到甘自凡雙眼這一瞇,暴然前衝,地上
濕潤的花葉被他腳步濺起,環首單刀由甘自凡左前方斜劈而至。好手對敵,爭
的往往只有短於毫秒的空隙!
甘自凡雙眼不受自控地連眨兩下,待得雨水從眼中擠出,呂長樓已然殺到
身前。但他在江湖上逞兇多年,絕不只有濫殺無辜而已,臨敵經驗極多,迅速
轉過半身,鐵鞭已上揚架住單刀,鞭節扣著刀刃,使之無法滑開。
呂長樓欲抽刀再攻,甘自凡右手順勢下壓,仗著鐵鞭重量,要把對方單刀
壓得脫手。他小臂中釘,不願使力,用的全是肩腰力道,這一壓反更快更猛。
呂長樓未及抽刀,手臂和上半身已不由得隨之反轉,若非縮手後躍,手臂便傷
,但若是後躍,甘自凡定會追擊。略一凝持,終於猛一使勁推刀,以免刀背反
彈,隨即借力縮手後躍。
江璟見過甘自凡足踢錢六臂,適才又見他出腿攻擊殷衡,知道甘自凡的腿
上功夫亦甚靈活,叫道:「當心——」他本要提醒呂長樓「當心他出腿」,叫
出兩字,突然煞住:「我這一相助呂長樓,便再無法騙過甘自凡,萬一呂殷二
人救不了我,回頭姓甘的必定找我算帳。況且西旌這些人又不是我真正朋友,
何必提醒?」另一念瞬間閃過,又感為難:「西旌裡沒有好人,可是,我到底
沒見過呂長樓作惡,甘自凡卻是不折不扣的壞人……」
他兩難的念頭轉得快,甘自凡追擊更快。呂長樓收刀跳開,甘自凡果然飛
起一腿,向他小腹踹去。呂長樓以攻代守,後躍途中一刀砍向甘自凡膝蓋。甘
自凡收腿頓地,身子搶上,趁對方單刀砍空、尚未提起之際,鐵鞭尖端朝他心
胸便戳。
江殷二人在旁均瞧見,鐵鞭周圍飛起一圈水珠,分向上下左右飛出,鐵鞭
戳出之勢並非直刺,而是旋轉!殷衡失聲道:「是他?」江璟不知為何,竟也
明白此問,答道:「是他!」
語聲方出,殷衡擦過身邊,往呂甘二人的戰局撲了過去,擦身時在江璟肩
上重重撞了一下。以殷衡輕身功夫之頂尖,又明知江璟身上帶傷,撲出時竟會
撞上他,可見這一撲心急如焚。
因為殷衡見了鐵鞭打旋戳出,當即聯想起灞橋屍首的破膛死狀,他在屋樑
上親眼看過死者傷口,知道厲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