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6）
鐵鞭打著旋兒刺出，力道雖大，卻不如直戳快速。呂長樓單刀疾翻，寬闊
刀身正好來得及抵住鞭頭。鐵鞭受此阻擋，並未停留。呂長樓退了一步，向後
縮胸，單刀力抵鐵鞭。甘自凡不意這刀客能阻住自己一刺，單刀竟未倒撞入胸
，心下不忿，鐵鞭偏偏不變招，更加灌注勁力，要將刀、鞭俱都迫入對方胸中
。
呂長樓上背弓起，胸膛更為後縮，肩臂肌肉谷得更脹，抵著鐵鞭又退一步
，腳跟因用力而陷入泥地。
爭得這片刻僵持，殷衡已竄到二人之旁，側身一個衝拳，擊向甘自凡額角
。
甘自凡鐵鞭猛地一抬，鞭頭劃過呂長樓的刀身，嘶聲刺耳。鐵鞭從呂殷二
人之間揮過，分向二人遞了一招。殷衡閃身竄向他後方，呂長樓斬他肩頭。呂
長樓這一斬失之急躁，腰間露出空隙，甘自凡在二人夾攻之下眼光更利，鞭頭
當即撩起，有如一條竄起傷人的蛇，擊中呂長樓右腰。
呂長樓摔出數步，坐倒於地，咳出一大口混著胃液的唾沫。左手一按腰間
，鮮血從濡濕的衣物裡汩汩透出。他雖硬谷肌肉抵受這一擊，甘自凡又顧慮殷
衡在背後攻擊而未出全力，但胃脘已然受震，衣衫皮肉更被鞭節迸破。一挺身
，想站起再去夾擊，又是一口酸泡嘔出。
甘自凡回過頭來，上下打量殷衡一眼，見他雙手握拳略提，總不出手，心
想：「你想佔後發先至的便宜。哈，難道我先發，你便當真能勝？」鐵鞭當頭
便砸。他不用任何巧妙招式，這一砸渾然樸素，的是名家姿態。對手年紀甚輕
，空手來戰自己，十分無禮，他便要用最簡易的鞭招教訓。
招式既是直來直往，正是靈蛾輕功發揮的絕妙之機。甘自凡鞭頭砸落，離
著地面尚有半尺，二人腳下的濕碎落葉便給鞭風激起，濺上殷衡水靠的褲腳。
然而鐵鞭挾著雨水落處，殷衡早已擰腰向右，鑽身至甘自凡胸前，一拳上勾擊
出。甘自凡抖鞭橫揮，殷衡已魅影似地近了身，那一拳照準他下頷打來。
此時外門鐵鞭反而無用，甘自凡左手橫封，架住殷衡手臂，腕臂運起柔力
，要借勢將他身軀帶開。
江璟大是詫異：「甘自凡鐵鞭剛猛，左拳卻走柔韌路向？殷二寶輕功暗器
皆以飄忽陰狠為尚，拳掌反而是霸道一路？」
雙手相觸，殷衡拳路為甘自凡所封，滑偏了數寸。甘自凡肩臂微轉小圈，
便要將他拳勁揉消；水靠光滑，本難以借力，甘自凡卻未受阻礙。不料殷衡拳
勁突長，甘自凡也不見他體軀如何調整，只覺對方拳頭憑空灌入了一股新力氣
，硬生生從旁邊又兜轉來，再度一記縱勾衝向自己下頷。這轉變大違運勁之理
，便似對方手臂內有一架機括在送力一般！而對方尚有左手未曾出招，自己的
右手鐵鞭卻在外門。
甘自凡拳腿功夫確是大異於鐵鞭的剛猛，乃是甘萬溪所傳的一套「輕舟連
環」拳法，對手攻擊便如浪濤，連環繫住的小舟總可乘勢對應，也因此他出腿
擅於尋找空隙，用拳則有連綿意。甘家拳法寄意於南方才有的舟船，在北方武
林甚是罕有，往往令對手摸不清就裡。殊不知華州府南方有一條西溪，水面寬
闊，夏季豐水時節當地百姓經常划船競渡；甘自凡學藝時，甘萬溪便曾帶他到
西溪之上學習行船，更啟發他「乘勢利導」的攻守；甘自凡雖是不懂泅水的北
人，對於水性卻頗熟悉。
這「輕舟連環」最擅長對付的，乃是往而不復的猛力打法。如殷衡這樣不
退不讓、一往無前的出力，照說全憑一鼓作氣，一拳打出後若被封住，重心難
穩，輕易可被自己的「輕舟連環」撥倒。但是對方那再度攻來的一拳，新鮮熱
辣，身體亦毫無重心偏移之象，方才自己那一帶簡直無影無蹤。
對方前衝出拳，在「輕舟連環」帶引之下，依照一般拳理，被帶得連轉十
幾圈也非不可能，怎能二招連續，既未打轉，更無須左右平衡？「這不對！難
道小子袖裡當真裝了甚麼借力機括？」
驚訝之中，殷衡左掌也朝他前腦蓋拍下。
縱是千般不願在空手小子面前讓招，甘自凡也只能偏頭側身急退，一邊左
掌晃動守住門戶，以防殷衡那機括觸發似的拳頭又追過來。待要害退出對方拳
掌包圍，鐵鞭豈容殷衡再行近身，手腕擰動，鐵鞭帶著一股螺鑽之力扎向殷衡
面門。
右臂伸出，小臂忽覺微微一麻，「那細釘並未淬毒，我這是怎麼了？」不
管不顧，鞭頭直奔對方眼鼻之間。
殷衡在原地一頓，瞪著鐵鞭穿過雨水扎來，似乎有些愕然。江璟心中大叫
：「你傻了麼？」一咬牙，瞥見地下那阻住雙驢的一串尖勾，搶到尖勾之旁。
他無力加入合攻，只能伸腳踢起尖勾擾敵，盼能擋得甘自凡一時。
他鞋頭剛剛觸到尖勾細繩，鐵鞭扎到殷衡鼻尖半尺開外，卻見殷衡陡然斜
步趨出，繞至偏門，挑掌揮向甘自凡臉面。他冒險等待，乃是要等甘自凡出力
扎鞭、上身前傾的一瞬。此刻甘自凡正逢舊力將盡，攻勢與身形非停頓不可，
殷衡右掌翻起，併攏的四指揮出勁風，已及耳畔！
甘自凡急扭上半身避開。他輕功普通，緊急之中不宜縱躍以免重心不諧，
腳步甚小，便無法躲遠。殷衡掌緣擦過他臉側，拇指跟他皮膚汗毛相碰，這一
記挑掌正巧使到最末，一股勁力由手臂傳至拇指外側，迸得甘自凡面頰皮肉為
之跳動。
雖只小小震動，甘自凡亦驚怒交集：「這是哪兒冒出來的邪門功夫？」卻
也知這功夫並非邪門，只是無一處不充滿內發的剛力。明明見對手輕功體態舒
柔，跟他拳掌碰撞時，怎地似是遇上一個鐵塑像？
江璟這才知殷衡半點不需自己相助，方才搶步接近尖勾，傷勢大痛，又是
沮喪，又是不忿，撫著胸慢慢蹲低身子：「原來倒是我自作多情。人家是麥苓
洲老師傅高徒，麥師傅威名連甘萬溪也服氣——他年紀雖小，卻是甘自凡的平
輩，哼，豈用得著我操心？」
殷衡那一手卻更有後著，掌緣與甘自凡面頰雖只似有若無的一碰，已然足
夠助他發出後力，腰身突長，挑掌轉成拳頭，一拳砰地打中甘自凡右頦。甘自
凡猛轉身體躲閃，卸去大部拳力，面部被擊得一歪，牙齒咬中舌頭，下巴卻幸
而未曾脫臼。
給對手勝了實打實的一招，甘自凡拳掌不能再度無功，按向殷衡腰腹之間
。水靠表層滑溜，但這一按哪會失手，舉重若輕，將殷衡摔出。
殷衡身不由主地滑出八九尺，輕功也似失了靈，使一股比平時更沉的樁勁
，才紮了個前虛後實的高馬，定住腳步。當日錢六臂給甘自凡摔得東倒西歪，
殷衡輕功遠勝，可是被甘自凡「輕舟連環」推中了，雙足踏地時，身子仍前後
晃了兩三下。
甘自凡盯住殷衡，呸出一口血沫，自己的血腥味激得他雙目兇光大現。
方才那一拳的主力雖勉強避開，側力卻震得他咬破口腔和舌頭皮。若是打
準了，不僅下巴要脫臼，牙齒會落下數隻，厲害的是恐怕頭頸也會給打歪。而
這還是敵人遊鬥間陡然近身，非以快速取勝不可，拳力有所保留，並非全力！
而更令他狂怒的，是螺鑽扎出那一招「逆鱗錐」，竟成落空。但凡對手化
解此招，若非武功極高，揮兵刃和這一招對攻，便是不顧身份地矮身蹲跪，甚
至展胯坐地。他平生所遇，又以後者為多，能與甘家鞭法對攻的高手畢竟為數
不多。從沒碰過對手以高妙輕功趨避轉向，待他手臂將要伸盡，無法再變招橫
擊，才溜到偏門，又繼之以近距發出的徒手之招。這少年躲得過「逆鱗錐」，
說明世間有一門自己從所未見的輕功；而他那一掌一拳，則代表在自己這招武
林喪膽的「逆鱗錐」之前，竟有人泯然無畏，要知這招厲害處非僅原有的殺傷
之力，更是那扎出的威勢。
可是，偏有人不畏懼。
江璟也瞧得呆了：「殷二寶在招盡之處又有新招，身軀看似無須重新協調
，便能有新力發出，偏偏又是剛力，又偏是內勁所催！他拳掌怎地像是另有鐵
機括，這是內功…對，這是內功，氣勁從心所欲的某種陽剛內功，絕不只是招
式精妙或膂力強大而已。」
殷衡也是慣於殺人之輩，見了甘自凡的神情，知他殺心大動，於是瞄了呂
長樓一眼。呂長樓會意，走向江璟，伸出一隻手，表示攙扶他起身。江璟搭著
他手站起，呂長樓頭向旁一撇，示意快走，隨即拉了他手，單刀掠在一邊，轉
身便跨步欲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