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8）
那士子和甘自凡同時回頭。江璟指著呂殷二人，斬釘截鐵地對甘自凡道：
「我從未見過這兩個人，不是咱們的同僚。你們說甚麼磁、甚麼訣，我一概未
曾聽聞，總之，他們是江湖散人也好、另有主子也罷，絕不是敝上李公的部屬
。我雖說位份卑微，也瞧得出來。」
甘自凡道：「嗯，我信你。」
呂長樓忽地接話：「事情到了這份上，我又何必相瞞？咱二人的主子，是
汴州那一位。怎麼？」
江璟倒是一奇：「他二人冒充朱溫的下屬，又是何解？」但聽他們幫著隱
瞞身份，頓時心中大石落地。甘自凡皺眉道：「我從來沒得罪過東平王的手下
人，實話跟你說，我根本不知東平王帳下養了武林中人。你們傷我驢兒，攔我
去路，又要擄這個…這個小朋友，卻是為何？」呂長樓道：「咱們自有道理。
」
呂長樓語焉不詳，更不知江璟曾謊稱李茂貞手下，但甘自凡先入為主，信
了江璟的假身份，呂長樓隨口一句，他聽在耳裡，便想：「看來是朱溫跟李鳳
翔的過節，不干老子的事。說不定是這使者扒去了朱溫甚麼機密軍情，起頭他
們說我『對那件物事有意圖』，那鬼物事料必是一份密報了，他們誤會我爭奪
密報，這才攔路。」斜了江璟一眼，見江璟摀著胸，站也站不直，又想：「憑
這個傢伙，倒有能耐從汴州竊取機密軍情？」
那士子對殷衡的武功總難以釋懷，道：「原來我竟真看走眼了麼？嘿，那
掌法就算跟韶州麥家毫無淵源，但你運勁發力的竅門乃是『磁進』之訣，這一
層可錯不了。在下對自己的眼光，很有幾分把握。」
殷衡道：「閣下一定要把我的掌法說得這樣玄，我卻不明白那是甚麼竅門
。」
那士子望著谷中霧氣，悠悠地說：「拳勁連發，又或拳盡而力不盡，乃至
遍身無一處不帶剛勁，猶如一座鐵羅漢也似；出力往而不復，剛勁內生無絕，
教人瞠目不知其理，這當然不是迴空全訣，如說是迴空訣中的『磁進』一道，
總不會錯。得『迴空訣』片言隻字之助，加之你年紀極輕，修練未久，已有如
此威力，那也莫怪甘君對我苦苦追尋。」
甘自凡獰笑道：「你知我追尋辛苦，自己送入石堤谷來作客，可真多謝你
大駕。」
那士子冷電似的目光落到他臉上，說道：「你在灞橋、昭應等地妄殺無辜
人命，便是為了請我上門？」甘自凡惡狠狠地說：「虧你居然忍得到今日。」
那士子道：「但凡我足跡所履之處，無知的途人你都要殺，是罷？我在灞
橋買了一方墨，請掌櫃修了修我一管半禿的筆，筆墨舖的掌櫃夫妻便死在你鞭
下；灞橋驛西五柳鎮的巾帽店，只因我新買這頂頭巾，也是被你滅的門；前兩
日昭應縣城裡的老萬家麵粉號六條人命，致使東市那條麵粉米糧街，至今冷冷
清清、無人踏足，連帶兩旁店鋪也遭殃。甘家鞭法殺起不會武藝的良民來，好
俐落、好威風！」
江璟慢慢轉過眼珠，側過脖子，盡量不著痕跡地向殷衡掠去眼光。殷衡站
在呂長樓身旁，偏頭對著甘自凡等二人，眼光卻也正往這兒投來。
江璟心想：「現在殷二寶知道凶手是面前這甘自凡了，我卻未來得及說清
鄔傑跟甘自凡怎生勾結。只消再給我幾日的時光，我一定想法子離間甘自凡和
鄔傑，把一個凶手變為人證。」
其實，他根本不知要怎生離間甘鄔二人，遑論讓甘自凡去跟西旌的人作證
。可是心底深處，隱約似在怕一件甚麼事，那並非不願被呂殷二人押回昭應縣
老家，究竟是甚麼？
甘自凡道：「若非這麼幹，你怎會從烏龜殻裡伸頭出來？」那士子道：「
為甚麼是他們？為甚麼是那些與蒲某素無交情、連姓名也不曾記認的百姓？」
江璟心中一跳：「他姓蒲！我可沒聽錯？這便是那個蒲寄淵麼？是了，是
他，甘自凡遣鄔傑出外打聽蒲寄淵的行蹤，打聽不成，便自己來查訪，又說與
蒲寄淵是宿敵。這種種情由，在在與二人方才的對談相合。」
甘自凡答道：「好教你知道我跟實了你，決不放過，你走到哪兒，我便殺
到哪兒。」那士子淡然說：「方才那少年說得不錯。你嗜殺如命，心頭流的想
來並非人血，蛇蠍不及你殘暴，豺狼雖殘暴，又不及你心性朽壞，以殺生取樂
。」
江璟聽那士子連聲質問殺人狂徒，鼻中彷彿聞到老萬家麵號的血腥，又再
激動胸中的悲憫和義憤，不自主地握拳，心想：「這位前輩定有驚人藝業，才
敢如此。我也想這麼嘲罵甘自凡的惡行，卻何曾開過口？只不過跟他虛與周旋
。」
甘自凡道：「甘某本來就不是善人，可笑的是你說得漂亮，自己手底殺的
人卻也沒少了。」
那士子冷笑兩聲，「不錯，你在兩京之間連月攪擾，我原是不想出面。你
在渭南各地殺再多人，死者有辜無辜，又與我何干？我跟那些人，不過是一刻
之間的買賣，全無情誼，我買到了自己所需的物事，轉頭便去，怎會來在乎他
們在我身後是生是死？」
江璟對那士子正生出滿心崇敬，待看他如何出手教訓惡徒，聽他竟不否認
殺人甚多的指控，又陳述了這段冷冰冰的無情之言，登時呆住。卻見甘自凡又
是一陣獰笑：「你不在乎，令師兄呢？他也不在乎？他在江湖上是出名的悲天
憫人，到處管閒事不說，不是還作了不少詩麼？弄得連官府也知道這個一心愛
民的大善人。他武功怎樣，平常人不知道，卻有很多人宣揚他的…嘿嘿，仁義
之舉。你害得那許多百姓送命，他便不來管教你麼？」
那士子昂然道：「蒲某生平殺業雖多，但渭南各縣鎮那許多人命，可沒有
一條是毀於我手。」
甘自凡笑道：「你不殺沒關係，有我在後頭照應呢！除非你不吃飯、不穿
衣，也不買甚麼勞什子的筆墨，否則你上街每走幾步，便害死一家人。」
江璟聽到此處，漸漸摸出理路：似乎那士子另有一位師兄，令那士子十分
敬畏，而師兄存心仁善，好打抱不平，最憎惡欺壓良民之事；那士子招來甘自
凡這仇敵，累得行跡所及之處不少無辜百姓慘亡，擔心師兄追究，這才給甘自
凡激得來到這石堤谷現身。聽那士子不置可否，甘自凡接著道：「那你剛剛還
說我甚麼嗜殺、甚麼豺狼的？你我還是一路人哩！你師兄對你的作為不滿已久
，這會兒拿不準已聽說我犯下的案子，正在到處找你算帳，你待怎樣？」
江璟才剛剛見了那士子的迷人風采，實不願去承認那士子可能並非好人，
卻忍不住推測：「難道這二人半斤八兩，均非善類？因此這位…這位前輩，才
會一直怕著師兄。真正的仁俠之士，乃是那位師兄。聽甘自凡所言，那師兄亦
屬飽學之輩，也許他們師門便是如此相承，讀書習武並進，便如我岳陽門一般
。」心下卻也清楚：能跟甘自凡結下樑子的，武功較之岳陽門眾弟子，甚或師
父紀映瀾，恐怕高出不知凡幾。
「咱們岳陽門沒有高妙武功，可是，滿門弟子並無一個奸邪之輩，我這個
大師哥管教起師弟來，可比那位『師兄』輕鬆得多。大丈夫在世，武功高低遠
不及品行重要，我總是以師門為傲。」
猛聽得甘自凡大吼一聲：「下來！」踏上兩步，鐵鞭凌空揮處，那士子站
立的土壘被他打出一個缺口，爛泥四濺。甘自凡提鞭又揮，土壘又崩了一塊，
看來他要將那士子立足之處硬生生打塌，他武功過人，亦不怕那士子從上方襲
擊。打到第三鞭時，那士子覺到足尖土石鬆落，躍後躲避，叫道：「他們膽敢
阻你去路，你不先教他們知道厲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