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又寫道:「貧僧會失言,皆因從前多辯,才自戕口舌,請施主莫以濠梁上
的『魚、我之辯』考較。」他所指乃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辯證。①
孤焰淡淡一笑,暗忖此僧果是慧心之人,不愧是五失門下,自己尚不能動武,
畫兒又不敵眾僧,此行有求於人,不能硬闖,只得憑悟佛取勝。他想失言竟會
因一心向佛,為免造口孽而自戕為啞,看來原是性情爆烈、行事堅決之人,說
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師阻止在下,眾生若因你而亡,豈非徒造殺
孽,又毀神僧功德?」
失言見他口齒伶俐,升起從前好辯之心,尋思:「他竟指責我造下殺孽,不如
出一道難題教他知難而退!」便寫道:「施主若能體貼佛心,貧僧就不再留難
。」
此言正中孤焰下懷,忙作揖道:「大師請示下。」
失言寫道:「登天難,黃蓮苦,春冰薄,江湖險,故一心向佛,清修於四方之
間。」意指孤焰前行艱難,十分危險,五失神僧一心清修於小齋之內,不見外
界風波。②
孤焰答道:「求人更難,」瞧了失言一眼,續道:「世情更薄,人心更險,仍
行俠為民,善惡於寸心之內。」中間少的一句乃是「啞巴更苦」,句句點出求
眾僧雖難,仍要行俠仗義,放不放行,善惡只在一念之間,勸失言莫要成為「
情薄心險」之人。
失言聽孤焰取笑自己殘缺,登時臉色鐵青,怒寫道:「啞巴不苦,言善萬難。
」意指「我啞巴不苦,你這出惡言、造口孽的小子才苦,要教你吐出善言,真
比教啞巴說話還難!」
孤焰見他短短八字就把自己臭罵一頓,微笑回道:「言善非難,行之萬難。」
意指「你明知救人沒錯,卻不放行,說好話有什麼難?要一往無前的行善才是
最難。」
失言愕然半晌,終竹杖一擺,豁然讓身,不再攔阻。孤焰拱手道:「大師海涵
,小子得罪了。」二人告別失言後,往竹林深處繼續前行,轉眼間,第二位僧
人已在前方。
此僧左右手各戴金環,身形稍矮,雙目翻白,額間有一血紅疤痕,形貌頗為嚇
人,應是被那刀傷破了雙目脈絡,以至不能視物。
孤焰不欺其眼盲,仍恭敬行禮道:「失明大師,在下月孤焰,求見五失神僧。
」
失明聽聲辨形,知他禮數周到,也合十還禮道:「善哉!貧僧眼盲多年,已許
久未見晨暮變化、四時更迭,想請問小施主,竹海景觀究竟是怎樣?」
孤焰道:「竹海景色四季皆不同,春雨後,新笋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
。夏風拂時,一林綠初滿、時鼓瑤澗風。秋月蕭瑟,仍見萬頃箭桿拂彩雲、千
里峽谷泛碧波。冬雪臨時,雪擁翠筱滿霜華、心質本潔還明鏡。不知大師問的
是何時景觀?」
失明道:「若要如實知,如實見當下。」
孤焰暗忖此人雖外貌可怖,但內心平靜,無嗔無懼,是隨和悠然之人,問道:
「敢問大師何時進到此處靜修?當時又是何種景觀?」
失明道:「約莫五十年前,此處一片祥和,當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幾處
結廬、若干人煙,勞碌勤身心、閑暇道是非』。」
孤焰回道:「如今此處一片清明,當下景觀應是『見山見水不見山水,道是道
非不道是非,如來之境即是化境,眾生之心乃是吾心』。」
失明微笑道:「此地山水被施主慧眼一觀,如此美好,貧僧心眼已見,多謝施
主描述。」他明白眼前少年慧根獨具、聰明絕頂,失言和自己都留不住此人,
就將難題留給師兄吧。
孤焰道謝後和畫兒又往前行,過不久,已見第三位大師安坐竹林內。此僧長眉
長鬚、兩顴高聳、雙頰凹陷,身似竹竿高瘦,寬大的僧袍如晾在竹竿上飄揚,
手上則提著一個竹簍。
孤焰拱手直問道:「在下月孤焰,欲拜謁五失神僧,敢問大師如何才放行?」
此僧嘆道:「貧僧失聞,自從追隨師尊後,只能見竹,未能賞花,對花反而更
癡迷,公子可能描繪百花姿態,以慰老納心中遺憾?」
孤焰執起半節斷竹在地上快速揮灑出花朵,邊說道:「
荷花『淨色比天女、空明世無匹』稱淨友,蠟梅『梅梢獨出奇、霜風折一技』
為奇友。
海棠『風來香細細、花中占上游』號名友,梅花『花開淡墨痕、清氣滿乾坤』
作清友。
槴子『禪從毗舍園、妙香通鼻觀』號禪友,蘭花『風傳輕重香、佩里作芬芳』
稱芳友。
瑞香『骨香不自知、色淺決殊知』號殊友,菊花『菊水耆舊、霜鬢成鴉』稱佳
友。
荼蘼『名園雨蓋漫童童、定移韻友乞山翁』為韻友,桂林『仙友自傳丹灶術、
狀無須作錦衣游』作仙友,此十花並稱十友。」③
失聞見這十朵花雖畫得簡單隨意,卻各有嬌態,斥道:「公子分明是陷害老納
!」
孤焰合十道:「小子罪過,但不知罪在何處,還請大師明示。」
失聞道:「百嗅之中,以花香最迷人,公子明知老納失了嗅覺,還故意將這些
花畫得栩栩如生,教老納只要一想到此生再不能聞上半點兒花香,就五內翻騰
、不能靜心禮佛,公子這還不是阻礙老納修行、大大罪過?」
孤焰見他言語風趣,該是豪爽之人,笑道:「在下定將功補過。」
失聞奇道:「我這毒念已生,公子還如何將功補過、解我癡迷?」
孤焰想世俗人對不能得到的東西,的確會更癡迷,但失聞修行尚在失言、失明
之上,不是真癡迷,答道:「心田播種,甘霖普降,頓悟花開,菩提果熟,自
可品聞滿園芬芳。」
失聞一愕,旋即笑道:「可花中十友各有所勝,公子以為貧僧這畝心田,應播
何種?」
孤焰又在地上畫了蓮花座圖像,笑道:「百花爭奇競豔,不若蓮花朵朵見如來
。」
失聞哈哈一笑道:「慧根少年,貧僧日後當有幸再與月施主談天說地,請!」
二人行禮離去後,畫兒笑道:「公子,這失聞老和尚很不錯,讓咱們連闖三關
,要是我就告訴他,你歡喜種啥就種啥,何必問旁人?只公子才這等耐心,和
他文縐縐地對話。」
孤焰微笑道:「小畫兒頗具慧根,自在心境本是菩提心。」他遇見畫兒時已是
十六歲的少年,而畫兒不過是十歲大的小孩兒,便常以小畫兒稱她。
畫兒聽主子稱讚,歡喜道:「原來我也是有慧根的!」心念一轉,又覺得不對
,忙改口道:「不管有沒有慧根,公子在哪兒,我便在哪兒,那莫名其妙的禪
理與我八竿子不相干,只不知後面的老和尚是否仍考較這奇怪的對答?」
孤焰道:「若只耍耍嘴皮子,不用動武,以我們的情勢,這該是最輕易過關了
。」
畫兒笑道:「是啊!公子無所不知,這些老和尚怎說得過你?」
前方已有一位僧者雙手合十、垂首相候,直等到孤焰二人走近面前,才抬眼相
望。此僧個子中等、形貌平凡,胸垂佛珠,就如同路上常見的苦行僧般,普通
至極,只那張略略風霜的面容,肌理沉靜得一絲不動,彷如雕刻般,才透露出
他堅定的信念。
孤焰拱手道:「失聰大師應已知在下來意。」畫兒想失聰無法聽聲,就運劍在
地上把孤焰的話寫出來。
失聰開口道:「施主連過三關,定非尋常人。」
孤焰道:「不知大師要考較何事?」
失聰每每總要等畫兒將孤焰所言寫於地上後,才說話:「敢問公子何為八音?
」
孤焰尋思此僧沉靜異常,對自身之事絕口不提,無蛛絲馬跡可推測心意,實是
比前三關更難應付,只得安份守己地回答:「匏為笙、土為壎、革為鼓、木為
柷敔、石為磐、金為鐘、絲為琴瑟、竹為簫管。」
失聰道:「公子可否彈奏一樂器讓貧僧一飽耳福?」
畫兒叫道:「老和尚又聽不見,怎能飽耳福?」
失聰觀其唇形,已明白畫兒所言,臉上卻無喜無嗔,連丁點兒表情也無,只靜
靜等待孤焰回答,並無催促之意。
孤焰心上一計,對畫兒附耳輕聲數語,畫兒臉現訝色,復又露出頑皮微笑,頻
頻點頭,轉而在地上寫道:「公子不懂音韻,但小婢略懂,大師若不嫌棄,小
婢就以自身為器,天地萬物之聲合音,代公子為大師吟唱一曲?」
失聰合十道:「多謝女施主。」畫兒又寫道:「小婢有一不情之請。」失聰道
:「女施主請說。」畫兒寫道:「小婢斗膽請大師與我對面而坐。」
失聰雖覺奇怪也不便拒絕,只安靜地對面就座,畫兒取來一竹管,又從懷中取
出金色木魚,正是從黃妃塔地宮拿來的寶物,失聰見此木魚,臉上終現出一絲
異樣表情,目中精光倏閃即逝,旋即鎮定下來。
孤焰當時見佛螺髻髮、金色木魚特別供奉在舍利函中,認出是稀有的佛宗寶物
,知道要見五失神僧,就吩咐畫兒隨身帶來,以備不時之需,此時果然派上用
場。
畫兒手敲木魚喃喃頌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頌的竟是小沙彌做早課最尋常的「心經」,她語音甜亮,
宛若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