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虛峰頂冰雪漫]
云荒推門而人,行了一個四方禮,隨後道:「列位,貧道是崑崙弟子云荒,奉代掌門
師叔一清子之命,前來邀請諸位上山。」
眾人見他一身白衣,身後寶劍劍柄上篆刻「靈乙」二字。在場多有閱歷,豐富之人,
識得只有崑崙派極出色的二代弟子,方有資格佩帶靈乙寶劍,心中對這云荒便也高看一眼
。
此刻,卻是常不修先道:「小道長,那品劍大會原是後日,怎麼今晚便讓我們上山?
況且這天黑路滑,你們那代掌門,忒不會思量!」
也只有他才會這般肆無忌憚說出這等對崑崙派不敬的言語。
云荒一皺眉,揚聲道:「這其中原因有二。一則,通往玉虛峰的道路外人不知,代掌
門師叔派我等接諸位上山,原是一番待客好意;二則,掌門後日凌晨便要出關,諸位萬一
去得晚了,只怕不美。常先生所言天黑路滑云云,放在旁人身上也還罷了,諸位皆是一等
一的劍客,焉有難住的道理?」
他卻是用了個激將法,這裡在座之人哪一個不是出類拔萃的高手,自然不肯退縮。況
且崑崙一派在武林中地位極高,又是十分神秘,早就激發了眾人的好奇心,便異口同聲地
道:「好!」
云荒又道:「另有一事,還要事先講明。凡是受邀前來者,相信必已收到請柬,那不
速之客,便要請恕我們無法招待了。」說罷眼光一掃四周,忽地看到滄浪水諸人。殷浮白
如今名揚四海他且不著意,一眼卻盯上了秦興,大怒戟指喝道:「這品劍大會原是請的天
下英雄,你這小子武功平平,也敢上崑崙山!」
秦興尚未開口,殷浮白已不高興。他為人最是護短,秦興雖只是滄浪水一個弟子,在
他心中卻亦是「自己人」,便道:「這位小道長……」
云荒怒道:「貧道云荒!」眾人都想:這小道士真好膽識。
殷浮白仍道:「這位小道長,當日裡發請帖時,只說邀請滄浪水一派前往,並未限制
何人方能參與。」其實以往雖也有單發給一個門派請帖的例子,但該門派必是選拔最精銳
的劍手參加,如秦興這般卻是首次。
云荒怒道:「他劍法遠不及我,有何資格?」
殷浮白道:「這般說來,若是我這師侄能勝過小道長,便有資格了?」
云荒冷笑道:「他?他如何能有這個本事!」
殷浮白心道原來條件不過如此,那卻好辦,便轉頭道:「阿興,你去和他比試,就用
我新創的那套劍法。以你現在水平,必可贏他。」
秦興苦笑,還未答話,殷浮白已道:「去啊。」一手把秦興推了出來。秦興只得拔了
劍,向云荒行了一禮道:「請道長指教。」
云荒冷笑一聲:「憑你?確是得讓我好好指教指教!」連環三劍,正是崑崙派的絕技
之一「鳳凰三點頭」,立意一招勝他,一雪前番之辱。
這三劍精妙絕倫,姿態美妙,秦興只看得目眩神移,全然想不出當如何應對。只得握
緊寶劍,將殷浮白教他的驟雨劍法前三招一併使出。
驟雨打新荷,池塘生清響。云荒只覺一陣劍雨撲面而來,速度奇快,籠罩四方,眼見
自己這鳳凰便要成了落湯雞,心中大驚:這小子怎與前番大不相同!一招未老,反手劍勢
如紫龍騰空,向秦興腰間削去。
殷浮白看得焦急,不住道:「怎麼用了這招?力道不對……唉,用第九招就對了,怎
麼用了第七招?」但秦興本就緊張,更無暇留意他話語。
這一邊秦興心中緊張,云荒卻更為驚訝,劍出更疾,招招精妙。
先前殷浮白雖然兩勝,但他勝得太快,眾人未曾窺得他劍招完整面目。
如今見秦興手中一套劍法在崑崙如此精妙招式下猶能苦苦支持,心中都不由感嘆:這
滄浪水成為武林中後起之秀,果然自有獨到之處。
正在這時,卻聞龍在田沉聲道:「秦興,你可以不勝,但手不可不穩,為師平日,是
如何教導你的?」
秦興一凜,定神許多,劍招揮灑,更勝前番。云荒心中一動,起先他一直對秦興不屑
,誠然秦興驟雨劍法精妙如斯,在他眼裡不過只是個學了一套神奇劍法的笨小子。如今方
覺雖是個笨小子,卻也有幾分實力。
二人這一番比試,方才稱得上酣暢淋漓四字,但秦興內力經驗均不及云荒,對驟雨劍
法又是初學乍練,終還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若說勝他,卻是仍有困難。
就在此時,忽聞酒店角落之中,清泠泠一聲琵琶響動。卻是那坐在角落的馮雙文,應
手撥弦而響。
這琵琶聲音起初輕悄,三兩下之後,忽又一轉為清逸飄揚,中間依稀有金戈鐵馬之念
。旁人還罷了,秦興聽了,卻覺這琵琶聲音絲絲入扣,若是劍招按照這音韻前行,便格外
的流暢,竟有指導之意,心中大喜。
就在此時,坐在馮雙文桌畔的老乞丐有滋有味地倒了一口酒,忽地以手扣案,和著琵
琶聲音,大聲唱道:「四顧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繆郁蒼蒼,浪淘盡風流千古人凋
喪。天連接崔嵬,一帶山雄壯。西望見夏口,東望見武昌。我則見沿江殺氣三千丈,此非
是曹孟德困周郎?」
聲音蒼老雄渾,意態揮灑倜儻,與琵琶聲相合人扣,秦興只覺其中每一個字似乎都打
到自己心裡,劍招依此而行,便連內力運轉,都流暢了許多。
待到最後一句「困周郎」三字唱出,字調鏗鏘中帶著戰意,他只覺胸口一震,從前停
滯遲緩的內力到了這一刻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一式劍招如傾盆大雨漫灑天地。只這一式之
,已得殷浮白七分神韻。
云荒連退三步,單膝跪倒,長劍拄地,頭上髮冠被劍氣劈成兩半,眼紅如血。身後一
個道人正要上前扶他,他卻把手用力一揮:「不必扶!」
那道人怒道:「師兄,這混小子……」
云荒卻止住他言語,一字一字慢慢道:「是我輸了。」這四字說得極重,在場眾人均
聽得清晰。他拄劍而起,扯下劍穗束了發:「你上山吧!」
先前那個道人忙道:「師兄……」
「代掌門面前,由我承擔。」云荒驟然轉身,一字字道來。
其餘眾人驗過請柬,便隨著崑崙諸人出發,只有馮雙文留在原地。殷浮白心中詫異,
心道馮先生原說要看比試的,他不上崑崙山,如何看法。馮雙文卻笑著揮一揮手,殷浮白
無法,只得與龍、嚴二人一道前行。
前來崑崙山的眾人都備了馬匹,此時一溜馬隊一同上山,聲威赫赫。直行了一個時辰
,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又行一段,那樹梢上已見了白雪。這些劍客哪個沒有一身好內功
?只是苦了殷浮白,獨個凍得直打哆嗦。
嚴妝與他並轡而行,早看出這小師弟狀態不對,有意擲過身上披風,殷浮白卻忙搖手
,心道:山上風冷,可不要凍壞了師姐。
繞過一個轉彎,殷浮白座下的馬忽然不知被什麼驚了一下,直躥到一旁的樹林之中。
他連忙拽緊韁繩,喝道:「停下!」
他內力雖差,騎術卻佳,那匹坐騎被他一勒之下當即停下了腳步。忽聽頭頂一聲響,
一小堆白雪直打到他臉上。他伸手一抹,又一樣物事落了下來,直罩到他頭上,人手輕軟
溫暖,竟是件珍貴之極的黑貂裘。
從來只聽說天上掉餡餅的,卻沒聽說天上掉貂裘的。殷浮白大是詫異,抬頭卻不見人
影。他也不多想,喜滋滋穿上,拱手笑道:「多謝了!」
這一邊龍、嚴二人見他人林,忙忙追來,卻見殷浮白身上多了一件貂裘,無不詫異。
殷浮白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釋,支吾道:「天上掉下來……」
嚴妝道:「什麼?」心道天下哪有此事。
殷浮白見二人眼裡都是懷疑,只好胡亂掰道:「呃……是朋友送的。」
龍、嚴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不解。嚴妝道:「小白你不要囉唆,自己穿上就是。」又
見他一張臉埋在毛茸茸的貂裘中十分有趣,情不自禁地,便伸手摸了一下。
他們從小長大,這般也是常事,殷浮白卻不知為何,臉「刷」地紅了。
馬隊又跑了一個多時辰,時近午夜,云荒在一個三岔路口處當先下馬,道:「前方道
路已不適宜騎馬,請諸位將馬留在這裡,自有崑崙派中人代為照顧。若有粗重行李不便攜
帶,也請一併留下,下山時再領取不遲。」說罷當先踏上了三條道路上最為狹窄的一條小
路。
到了此時,眾人自無退後之理,便紛紛下馬,跟著云荒等人一路前行。
這條小路狹窄崎嶇,複雜難行,因在夜裡,更增了許多難度。又走一段,積雪過踝,
若換成常人已是舉步維艱,幸而這裡一眾人等都是輕功超群,倒也未曾發生什麼事故。
那常不修忍不住道:「小道長,你們平日都這般上山?可太辛苦了。」
云荒斂容正色道:「常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普通弟子並不住在這裡。玉虛峰原是掌門
閉關之處,選擇在此召開品劍大會亦是遵從掌門之意。」
常不修嘀咕道:「那你們送飯可真不容易。」
云荒怒目而視,但常不修畢竟是客人,道:「傳言掌門人已修到辟榖境界,我們這些
小輩雖欲效勞,亦不可得。」
常不修心道:還真有人能達到這等境界?但劍聖長青子在武林中地位極其尊崇,說不
定當真能做到這一點也未可知。他雖膽大,倒也不敢對長青子大放厥詞,也便閉口不言。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山路難行,路面又滑,有人不禁問道:「云荒道長,請問到玉虛
峰還有多少時間?」
云荒手執火把,向前一指:「過了這道山澗便是。」
月色火光映襯之下,眾人見得那山澗似有一丈餘寬,黑黝黝地看不清下面深淺,襯著
融冰帶雪,尤顯森然。云荒行至澗邊,暗自調息一番,縱身而起,身形輕飄如雲,一躍而
過。隨即提聲喝道:「諸位,請!」
這山澗雖然難行,但在場諸人無一不是武功高明之輩,況是十停裡已行了九停,萬沒
有在此停下的道理。有人便已當先躍過,也有本是好友的便一同躍過,崑崙派其餘幾名道
人則留在山澗另一側為眾人掠陣。
這裡面唯有秦興輕功不夠,便由殷浮白帶了他過去。云荒指著下面一片房舍,道:「
這裡便是了,請各位隨我去歇息。」
原來他們所站的地方是一片高地,向下望去,但見雪地之中散佈著一片白石構建的屋
舍,夜色雪光中,望之如瓊樓玉宇,清冷不似人間。
云荒垂首躬身:「請。」
這一片屋舍外表清冷,內裡佈置也難稱舒適華貴,但眾人先是好容易趕到崑崙山下,
又奔波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但求有張床便可,有細心的還記得查看一二,隨後也便紛紛睡
下。
殷浮白卻因過了最疲憊的時候,精神反而振奮。他坐在木榻上,擁著黑貂裘慢慢喝了
一杯清茶,覺外面風捲紙窗聲響,索性推窗向外望去。
此刻臨近黎明,正是一天中最為黑暗的時候,白石所建的屋舍只餘下個依稀的輪廓。
這景色在旁人眼裡殊無可看,殷浮白卻是個懂得遊玩的人,心中暗想:再過一段時間便就
天亮,玉虛峰既高,又有積雪白石相映,日出必然好看。想到這裡,他索性起身,悄悄走
到門外去。
此時崑崙弟子也已歇下,一片靜謐。殷浮白繞過屋舍,沿著同是白石砌成的小路走了
一段,漸漸來到後山一處斷崖,驚見那裡竟還有個女子。她發無簪環,衣無餘飾,隻身邊
放了口劍,璀璨明麗不可方物。
殷浮白便笑了:「袁姐姐。」
那女子轉過頭,如刀般的眉眼在深黑的夜裡少了幾分銳利,她眼中有詫異一掠而過,
隨即便恢復了平常:「原來是你。」
殷浮白走過來,他見崖上風大,便解下貂裘,欲為袁樂游披上。袁樂游卻道:「本是
送了你的,不必還我。」
殷浮白甚是詫異:「貂裘是袁姐姐的?」
袁樂游面上隱約浮出一個微笑,道:「噓,等著看日出。」
殷浮白便安安靜靜地坐好,不再多言。
玉虛峰上的風冰冷如月,雪明亮如銀,月寧靜如夜,夜則靜逸如人。
如——便如此刻殷浮白身邊的人。
二人就這般靜靜地並肩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玉虛峰上的夜色忽地撕開一個口子,一
線魚肚白從斷崖對面緩緩地吐出,隨即越擴越大,彷彿有龍蟄伏於天際深處慢慢地吞吐云
霓。又過了一會兒,那白色的云霓上漫染橙紅,似乎那條神龍酒醉,吐出的云霓也染上了
紛飛的酒色。
殷浮白看得心動,轉頭向袁樂游道:「袁姐姐,這可真美……」
袁樂游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叫你不要說話。」
原來就在這二人交談之時,天空已變了顏色,一輪紅日驟然噴薄而出,猶如巨龍忽然
躍出海面,天地萬物,都生了一層光華。四周的斷冰殘雪因著這份光彩,更增添了十分的
顏色,彷彿散落了一地的珠寶。
袁樂游嘆了口氣:「到底是沒有看到日頭升起那一刻。」
陽光照向四周,這時方能看出他們腳下竟是萬丈深淵。哀樂游抄起身邊的繁花劍,斂
袖而起:「我走了。」
殷浮白也隨之起身:「袁姐姐,你也是前來參加品劍大會的麼?」
袁樂游看著他:「殷浮白,我是什麼人?」
殷浮白奇道:「你是袁姐姐。」
袁樂游怔了一下,終於忍不住笑了:「我是殺手閣上排行第一的殺手,崑崙派焉有邀
請我的道理?」
她慢慢撫摸著手中的繁花劍:「平日裡殺人,我是不用這把劍的。自我鑄成繁花以來
,只用過兩次,一次是對你,另一次,是對長青子。」她慢慢地撫過自己眉側的傷痕,「
我亦好劍。明日裡這個難得機會,總想再讓繁花能耀眼一次。」
她轉身離去,殷浮白怔了半晌,開口又叫了一聲「袁姐姐」。卻未留意在他呼喊這一
聲之時,有道熟悉的美豔身影在山石後一閃而沒。
殷浮白回到住處時天已大亮。又過了一會兒,有崑崙弟子送來早餐,殷浮白飽餐一頓
,倒頭便睡。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傍晚,才終於起身。出門去看望龍在田等人,見龍在田和
秦興的精神還好,只是嚴妝不在房中。龍在田道:「阿妝還在那邊房中休息,倒不必擾她
。」見殷浮白依舊滿面倦容,便道:「你也去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正日子了。」
殷浮白本想出門尋找嚴妝,被龍在田這麼一說便作罷了。他又休息一晚,次日凌晨,
對鏡洗漱,換了一套新衣,用罷早飯後與龍在田等人會合。隨後在崑崙弟子引領下,來到
玉虛峰頂。
這玉虛峰原是崑崙主峰之一,氣魄雄渾壯麗。殷浮白且行且看,心中欽羨。又走一段
,他發現自己所到之處,竟是前日一早自己與袁樂游看日出的斷崖。只是昨日那斷崖尚是
平常模樣,此刻上面卻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殼,晶瑩剔透,煞是動人,想是昨日裡崑崙弟子
所為。
當日嚴妝上泰山峰頂叫陣不覺害怕,但眼下想到即將與劍聖對決的便是自家師弟,心
頭不由得一陣陣緊張,不禁側頭向殷浮白看去。卻見他神態舒展自如,不像是即將進行生
死之搏,反倒像是將要出門踏春遊玩一般。也不知是他太過自信,還是心裡少了根弦。
除卻云荒等人接來的人外,猶有其他弟子帶來多名劍客,在場者有近百人。在歷屆品
劍大會中,雖非規模最大的一次,卻可堪稱品級最高的一次。然而統共這些劍客一起,也
無人見過這樣的比法。眾人看著那塊覆滿冰雪的斷崖,心中都在琢磨,這究竟是個什麼意
思?
正思量間,卻見一道白影如巨鳥展翅,飄飄然直落到那斷崖之上,身形優美,氣魄如
山,單這一式輕功,便已不同凡響。正是崑崙派的代掌門,劍聖長青子的師弟一清子。
他也不多做寒暄,只輕咳一聲,便緩緩開口:「列位皆知,今日是我崑崙掌門,長青
子師兄出關的正日。」
這一句聲音雖輕,在場近百號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實是第一流的內力,眾人無不肅
然。只聽一清子又道:「往日的品劍大會,固有許多程序,但今日裡卻要稍做更改。再過
片刻,便是掌門人出關之時,為驗證這三年閉關所得,今日裡掌門會與在場諸人中的兩人
進行試劍!」
此言一出,下面便是一陣沸騰。須知長青子已有多年不曾與人動手,而在他閉關之後
,崑崙一應事等由一清子打點,連見長青子一面都成了難得之事。如今竟有—個與這傳說
中的人物當面較藝的機會,又怎能不讓人血脈賁張?
然而興奮之後,眾人卻又思量,在場這許多人,卻只能比試兩場,到底誰有機會?這
其中自然也有人覺得自己劍法未及臻境,見識一番也就罷了。
但更多人卻是一心求劍,便叫道:「到底是哪兩人有資格比試?」
一清子且先不答,不緊不慢繼續道:「比試場地,便在這冰崖之上。」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這冰崖地形極險,稍不留神,便有喪命之虞,更何況對決
的乃是武功超凡脫俗的劍聖!有人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卻也有人更加激起鬥志。
「至於究竟是哪兩人?」一清子微微一笑,「其中一人由掌門師兄指定,另一人是誰
,各憑本事吧!」
隨著他話音落地,斷崖旁一處屋舍忽地房門大開,一個人猶如一朵白雲般冉冉飄了過
來,足不沾塵,姿態烈烈如神。這人甫到冰崖之上,眾人尚未看清他容顏如何,忽有一陣
旋風自崖下席捲而上。十餘個璀璨如霞的劍光光圈自那道旋風中延伸而出,直面劍聖!
殷浮白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煙花九!」
[第八章 劍聖長青]
那些劍光光圈太過絢爛,連日光都被映得失了顏色,眾人不禁目眩神移。長青子卻不
避不讓,待到光圈近身之時,一道濃烈劍氣忽自他手中進發而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光圈與
之一觸,紛飛四散。那人一個倒縱,雙足幾退到崖邊方才硬生生停下。他以手拭口,一串
血珠自他手邊滴滴答答地落到冰面之上,宛若碎裂的紅寶石。原來僅此一招,他便已受了
內傷。
這人穿一身粗布衣裳,青布罩頭,面上肌肉僵硬,多半是帶了人皮面具。手裡的那柄
劍卻實在是耀眼奪目,黃金柄,珍珠絡,上面鑲嵌的寶石不計其數,隨便找一塊也有小指
甲大小。兩相映襯,更加奇異。
長青子目光轉到這柄華麗無匹的寶劍之上,微微頷首,似是致意。那人立於崖邊,身
形似墜非墜,亦是微一頷首。隨即雙足一蹬,身形前進,劍光一幻,又是十餘個光圈一揮
而出,競比前番擴大了一倍有餘。
在場諸人皆是頂尖劍客,看出這次卻不僅是劍光擴大而已,威力更增數倍。眾人先前
看他劍法,已覺驚豔,此刻更不由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什麼人?」
「沒見過,江湖中何時又出現了這樣一個高手,怎麼從未聽說過?」
「此人劍法,比起那出盡風頭的殷浮白也毫不遜色啊!」
殷浮白聽到這些言語,甚是自豪。暗想:袁姐姐劍法更加精進了。
正想到這裡,卻見劍聖足不動,身不搖,長臂一振,一柄青鋒自他身後脫鞘而出。雪
光輝映下,眾人見這柄長劍三尺有餘,通體古樸,劍尖處卻有一點紅芒直通到底,彷彿一
條血線,樸拙之中便帶了隱隱的煞氣。只是再一細看,卻又詫異,這把劍縱然極盡佳妙,
卻是大刃無鋒!不知這樣一把無刃劍,又是如何用法?
只殷浮白方知,這一把無刃劍,便是當年袁樂游輸給長青子之後,為他打造的「問天
」。當世之上,袁樂游只鑄過三把劍,如今問天與繁花已然相遇,他手撫腰間,心中暗道
:流水又當如何?
問天既出,劍聖右手輕抖,一蓬紛飛大雪一般的劍光潑灑而下。此刻他與袁樂游相距
猶有一丈之遙,威力卻似近在咫尺,二者一觸,那十餘個光圈如夢幻空花紛紛破滅。餘勁
未歇,袁樂游後邊便是萬丈深淵。她身形驟然一斜,向左側連翻了三個空心觔斗,方才卸
去大半勁力。小半力道仍是驅而不盡,一口血已湧到了喉頭,被她硬生生嚥了回去。
如此劍術,如此內力,飛花摘葉亦可傷人,又何必劍刃鋒芒!而那袁樂游兩劍逼得劍
聖祭出兵器,方才變招迅捷可觀,亦是搏得一陣讚歎。
唯有殷浮白連退兩步,方才擊在袁樂游身上的那一道勁力,竟是好像擊在他自己身上
一般,腦海中嗡嗡直響,心頭更是突突跳個不停。
這擊退袁樂游的一劍,若用在他身上,他亦是無法退敵。
兩招已出,袁樂游雙眼微眯,繁花側於身畔,卻不再急於出第三招。
劍聖面上神情漠然,傲岸身形中有著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淡。合在一起,便是十二
分的深不可測。眼見日光漸亮,冰面上光點閃個不休,袁樂游忽然一晃手中繁花,上面寶
石光芒璀璨如星,幻出一道彩暈,連同日光一起,晃進長青子眼簾。
高手比武,自要講究天時地利,利用日光乃是人之常情。但光芒一現之後,袁樂游卻
並未追擊,反是繁花劍向地上一戳,掀起無數斷冰殘雪,攜帶內力,飛沙走石一般,直向
長青子襲去!
長青子問天劍幻起萬點光芒,那些碎冰與他劍招一觸,紛紛化為水滴,其中隱含的內
力亦是消失無形,袁樂游卻利用這一息時間,雙足驟然向前滑去。冰面本來滑溜,她又用
上了輕功內力,速度更疾,轉眼間便已到了長青子身前,口中清叱一聲,大大小小二十餘
個光圈再度劃出!
這一招已盡她平生所能,殺手經驗、地勢利用、繁花優勢、自身輕功,而煙花九的輕
忽狠戾面色不改變幻無窮,在這一招裡亦是發揮到極致。
劍光光圈逼近,她看見的卻是長青子面上的表情。
無怒,無驚,無憂,無患。
劍聖面色不改,靜如止水的目光中,卻終於透露出了一份讚賞。
光圈寸斷,繁花劍脫手而出。袁樂游摔倒在地,口吐鮮血,面上人皮面具被劍風激盪
,碎成片片,她掙扎一下,又一口血直吐了出來。
殷浮白按捺不住,叫了一聲:「袁姐姐!」
場下諸人注意的是這一場比試,無人留意他這一聲。袁樂游卻於此時半起身,清寒孤
傲的面容上,一雙眼寒冰利剪一般向他盯去,其中滿是嚴厲的拒絕之意,殷浮白原有縱身
躍出之意,卻終是頓下了腳步。
兩人之間這一番互動,他人未曾留意,卻全盤落到了一旁的嚴妝眼中。
她神色驟然一變,唇瓣微啟,本要向殷浮白詢問一二,但念及這畢竟是品劍大會現場
,不忍打擾於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袁樂游摸索著伸出手,摸到繁花劍,劍一入手,她的人霎時恢復了神采,掙紮起身,
隨後摸出一顆藥丸嚼碎嚥下,向長青子深施一禮。
長青子微一頷首,隨即輕輕一揮手。
袁樂游不發一言,還劍入鞘,轉身離去。那顆藥丸甚是神妙,轉瞬間便已行走如常,
她施展輕功,鴻飛渺渺,霎時已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並無人見過殺手閣上第一殺手的真面目,眾人立刻議論起這女子的身份。又有人想到
一清子言道:比試兩場,一場由長青子指定,一場各憑本事。
眼下這女子已佔了先機,還余一場,不知長青子要指向何人?
卻見長青子問天劍二度出鞘,一雙眼向下巡視一圈,劍刃遙遙向下,已然指定一人。
眾人隨他劍鋒望去,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他。
人流如潮,自然而然分成兩半,殷浮白卸下貂裘,踏步走了出來。
他也不拔劍,也不施禮,神情呆呆怔怔。眾人心裡都想:這殷浮白傳聞中是個小劍聖
一般的人物,怎的全無氣概?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那長青子卻也不急,只氣定神閒立於冰面看著他。
殷浮白又想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施了一禮,誠懇地道:「我仔細想過了,道長
,你的劍法我破不了,也沒有招架的辦法,我認輸了。」長青子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耳朵
,以為自己聽錯了。
龍在田與嚴妝各自張大了口,一個問:「阿妝,小白剛才說什麼?」一個說:「大哥
,我好像聽錯了什麼,你重複一遍小白的話給我?」
秦興與云荒本站得近,前者極是期待小師叔施展一番教過自己的劍法;後者則是輸在
秦興手下後,一心想看看殷浮白使出這套劍法是何模樣。
此時都忘了前番恩怨,彼此間道:「他說什麼?」
眾人議論聲音如若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有站在冰崖上的殷浮白平平靜靜,
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不出打敗你的辦法,我認輸了。」
自來習劍之人,大多重榮譽勝於性命,焉有頂尖的劍客這般認輸的道理?眾人大驚之
餘,反倒是長青子最先鎮定下來,「哦」了一聲。
殷浮白卻鎮定地道:「請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我想再與你比劍。」
長青子打量他一番,點一點頭。他不看場中諸人,也不再多說一言半語。其身形如風
行水面,轉眼間已到崖下,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這一番變化令人驚異,一清子卻展顏笑道:「殷公子這兩年在江湖上名氣大振,未想
依然如此自知,難得,難得!但滄浪水一派兩度參加品劍大會,唯有殷公子一人出手,未
免遺憾,還要請二位門主賜教一二。」說罷,他一揮手,兩名穿冰掛雪的道人輕飄飄躍到
冰崖之上,正是「玉虛雪,崑山月」中的玉茗子與虛嶠子。
這兩人在崑崙派六大高手中名列第一、二位,僅次於長青子與一清子。
當日,排行第五的千山子與龍在田打個平手,而嚴妝的武功更在龍在田之下,今日一
決,必敗無疑,而那冰崖艱險,更有性命之憂。龍在田心中一沉,心知一清子果然是記恨
當年之事,今日他先以劍聖壓倒了殷浮白,又祭出玉、虛二人,看來不把滄浪水打得一敗
塗地,他是不肯罷休了。
然而身為一派之主,卻萬沒有上門挑戰而不應的道理。嚴妝臉色一白,正要應戰,卻
被殷浮白窺得她面上神情,便道:「還是由我來應戰。」
一清子微微笑道:「殷公子,你確是愛護同門。但我這兩位師弟是向滄浪水門主挑戰
,殷公子卻不是門主啊。」
殷浮白揚聲道:「我不是門主,便不能應戰麼?」
一清子笑道:「原來殷公子亦知自己不是門主,那殷公子以為自身權柄在門主之上,
還是滄浪水門主不過掛個名字,其實靠你一人支撐?」
這幾句話他說得溫文爾雅,究其實質,卻已經十分刻薄。龍在田努力寧定心神,沉聲
道:「殷浮白,你且退下。」
龍在田從來暱稱他「小白」,少有叫他全名之時,殷浮白怔了一怔,欲待要退。抬頭
卻見冰崖之上,神色冷淡猶勝冰雪的兩人,便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他咬一咬牙,定定看
著一清子:「這位道長,你是否因為上次品劍大會你險些敗給了我,所以一直記恨到如今
,又要傷我兄姐?」
一清子面色驟變,片刻才慢慢恢復:「殷公子,你想得太多。」
殷浮白卻不答話,他一步步走上冰崖,冷冷道:「你叫他們下去。」
他說:「你若想比劍,我與你比,莫傷了我兄姐。」
一清子並不理他,只向龍在田道:「龍門主,這便是你滄浪水的規矩?你才是一門之
主,到底……」話音末落,忽見一道水光衝天而起,映得四下冰雪一片明亮,那白衣的年
輕人低聲喝道:「閉嘴!」
倉促生變,一清子不及拔劍,一個鴛鴦連環步才躲過這水光頓挫的一劍。殷浮白一個
箭步搶上,又是一劍刺出,這一劍已是驟雨劍法中的招式,整個冰崖瞬息間都籠罩在流水
劍光之下。一清子不能再退,拔劍還擊,出手間已是他賴之成名的「清風十九式」。
流水對斬決,驟雨待清風,三載後在崑崙玉虛峰,再度相逢。
兩道劍光交錯一起,倏然而分,眾人這才見得殷浮白手中所持,乃是一把幾近半透明
的長劍,內裡波光隱隱,竟似封了一泓秋水在劍身中一般,無不詫異之極,暗道:這般精
緻的東西也可以拿來動手?
無論一清子想不想與殷浮白動手,不管殷浮白出手是為了怎樣的目的,兩個頂尖的劍
客一旦當真交上了手,便如兩塊磁石碰到一起,再難拆開。
冰崖之上,風雨大作。一道劍光如大雨傾盆,四下里水光一片,離得近的人幾乎要伸
手揮去面上本不存在的水痕;一道劍光如大風忽起,席捲斷崖之上,劍鋒帶出的風聲激盪
得周邊之人無法靠近一步。
這清風十九式原是數十年前一位崑崙長老所創,只是他留下這套劍法不久便已過世,
尚不及傳授弟子。後輩依照劍譜修習,無一人能夠練成。因此上多有人說這位長老大抵是
寫錯了。直到二十年前,一清子拾起這本劍譜,閉關兩載,練就這套「清風十九式」,因
而成名天下。
風捲長空,雨襲大地,時而風聲壓倒雨勢,時而雨水澆滅長風。這兩套劍法皆以速度
見長,轉眼之間,二人已過了一百來招。台下眾人個個看得目不轉睛,誠然先前劍聖那一
場比試更高於此,但來往不過三招。這一場對決雙方實力相似,驚險頻出,真教人呼吸都
怕浪費工夫。
崖上二人翻翻滾滾,難分勝負,冰雪碎屑捲了一天一地,忽然間二人雙劍相交,一小
截劍刃自劍雨中直飛出來,一清子連退幾步,看著手中被削去一段的斬決,面色鐵青。殷
浮白連翻幾個跟頭,落地後在冰面一溜,他控制不住衝力,身子後滑數步,眼見後面便是
萬丈深淵,緊急關頭,他單膝跪倒,劍尖拄地,一隻腳已然懸空,方才停了下來。
這二人對的決,殷浮白流水更勝一籌,削斷了斬決的劍尖,內力卻不及一清子,被他
激飛出去。
二人一立一跪,目光炯炯,打到此時,雙雙對對方劍招已然均有體悟。
一清子一振斬決,衣袂飛舞,正是清風十九式最後一式「清風無形」。殷浮白抿緊雙
唇,驟然而起,流水劍光傾瀉天下,直向對方而來。
一招決生死,一招定勝負。
斬決名劍「錚」的一聲,被流水劍一斬兩段,半段雪亮劍刃直直墜人冰崖之下,良久
,眾人方才聽到極沉悶的一聲響。而流水劍鋒芒畢現,終是指到了一清子的咽喉上。
殷浮白聲音微啞:「以後不准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面色難看之極:「殷公子,你有所誤會,方才我只是……」
流水劍尖逼近,已然劃破頸間肌膚:「以後不准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辯解道:「我並無此意……」
流水劍尖再度逼近,一縷血絲緩緩流了下來,再近一分,便是致命,殷浮白雙眼冷若
寒冰:「說!」
一清子不禁向崖下屋舍望去,卻見一座座屋舍皆是房門緊閉,心知自己這位師兄不知
已去了哪裡,心頭暗恨,喉間卻是疼痛之極。流水劍的寒氣逼得他呼吸艱難,眼見性命只
在瞬息之間,萬般無奈之下,終於開口道:「是,我以後不再以你兄姐性命威脅。」
流水痕跡一放即收,殷浮白輕飄飄躍到斷崖之下,便要離去。
玉茗子與虛嶠子二人先前被這一場打鬥趕到崖下,此刻一個道:「傷了人就想走?」
一個道:「殷浮白,你就這般視天下英雄於無物?」
殷浮白驟然轉頭,二人被他目光激得全身一冷,卻聽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道:「這話
奇怪,自來品劍大會上比試,別說受傷,死人的事情也發生過。怎麼崑崙派這般特殊,看
人家勝了還要把人扣下不成?又或者自這屆起便改了規矩,但凡是勝了主辦方的,都得留
下來重新談談?」
這話說得十分之難聽,卻又讓人一時難以辯駁。眾人循聲看去,見得這說話之人卻是
常不修,便都想原來是他,難怪這般說話。玉茗子自也一早知道他的名聲,怒道:「他辱
我師兄!」
常不修詫異道:「他辱你師兄?如何辱法?群毆?車輪戰?勝了後又揍了你師兄一頓
?我看都沒有啊。」
玉茗子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若是真和這廝不吝討論一回殷浮白方才的逼迫,只怕對
方反而要論上一番「你們確實威脅了人家兄姐」,那才是面子裡子一起丟光。虛嶠子卻開
口道:「這人年紀輕輕,如此狂妄……」
常不修卻截斷了他:「他可有說過什麼不敬的言語?」
虛嶠子語塞,這卻真沒有。此時卻見衛長聲站了出來,輕咳一聲:「品劍大會歷來從
無不准人下山這一條規矩。若是新添規矩,不知可經過其餘幾大劍派及世家的同意?」
衛三公子這一開口,又要遠高於常不修,眾人肅然。他們雖也不滿殷浮白鋒芒太露,
但聽得衛長聲之言,卻也尋思:崑崙派歷來仗著自家劍法態度強硬,萬一日後換成自己得
罪了崑崙中人,那又如何?
就在眾人議論不休的時候,裹好傷口的一清子已經緩緩起身。他傷在喉間,卻仍是勉
力開口:「云荒,送滄浪水諸人下山。」
[第九章 楓葉冷]
崑崙山下,殷浮白與龍嚴二人作別:「大哥,妝姐,你們先回滄浪水吧。我想找一個
安靜所在,仔細研究一番劍聖的劍法。」
嚴妝道:「小白,和我們一路回去,在滄浪水裡研究不好麼?」
殷浮白笑了:「妝姐,在家裡我就練不了劍了。」
他又向龍在田道:「大哥,那一清子不會找你們麻煩了。我先走了。」
龍在田閉緊了嘴唇,沒有多說什麼。
殷浮白甩鐙上馬,前行幾步,忽又返身回來,來到嚴妝身邊,猶豫了半晌方道:「止
水劍交你……妝姐,我走了!」
他平日裡絕少有這等眷戀之態,嚴妝怔了一怔,卻見殷浮白二度上馬,已是絕塵而去
。
足行了半日,殷浮白方在一家小酒肆停下打尖,青布酒旗下坐了一老一少,他定睛一
看,又驚又喜:「馮先生……還有老爺子?」
馮雙文見得是他,招手一笑。他走到桌邊,卻見馮雙文手握狼毫,不知在寫些什麼。
他有些猶疑,馮雙文笑道:「不礙事,這本與你有關。」
殷浮白心中好奇,便走近觀看,卻見一張宣紙上寫著端秀挺拔幾個大字,道是「兵器
譜」。他一怔,卻見馮雙文提筆蘸墨,另起一行又寫道:狀元:崑崙,劍聖長青子。
隨即馮雙文二度提筆,蘸墨寫道:兵器譜榜眼:滄浪水,殷浮白。
殷浮白大驚:「這是……」
馮雙文笑著擱下筆:「兵器譜已經七載沒有重排,想不到如今甫一修訂,就有了這般
翻天覆地的變化。」
殷浮白終於反應過來,「百曉生,原來你就是江湖傳言中的百曉生!」
馮雙文笑道:「抱歉,今日才告訴你。」
殷浮白正要答話,忽見一騎快馬煙塵滾滾,由遠及近,馬上騎士一身白衫,腰懸淡黃
長劍,正是鳴蟬衛長聲。馮雙文不動聲色,便將紙筆收了起來,坐到一個隱蔽角落。
來到近前,衛長聲翻身下馬,向殷浮白行了一禮,道:「殷公子,我有幾句話對你講
。」
殷浮白心中不解,便道:「請坐,請講。」
衛長聲環視周圍,見酒肆中除殷浮白外只有一個老乞丐,便一撩袍角,在殷浮白對面
坐下,正色道:「殷公子,你需得小心一清子。」
這一句話一出,殷浮白尚且未言,那老乞丐面色便是一變,但衛、殷二人均未注意。
殷浮白詫異道:「為何?他已答應我不再算計我兄姐。」
衛長聲看向他:「那麼殷公子你呢?」
殷浮白一怔,衛長聲續道:「據我所知,一清子此人最重名譽身份。他雖屬名門,心
思卻不若外表那般光明,而是心胸狹隘。誠然他當眾立下誓言,不會對兩位門主出手,但
殷公子你自己,卻要多加留意才是。」
殷浮白習慣了以劍解決問題,並不解這些是非,但也知衛長聲乃是一番好意,忙道:
「多謝。」心裡卻奇怪,當日在崑崙山下,這人因為自己碰了他的劍就要和自己動手,如
今看來,卻又像個通情達理的好人。
衛長聲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不瞞殷公子,我這一番說話,實是為了令師
姐。」
他看著手中的長生劍,神態柔和:「你是令師姐十分器重的師弟,因此我不願你有損
傷,令嚴副門主傷懷。」
衛長聲又道:「前番我向你挑戰,原是為了令師姐的一個賭約。她說若我輸在你手下
,我便得在品劍大會上照應滄浪水。她卻不知,縱是沒有賭約,她要我幫忙,我也會應,
只是她若願打賭,也好……」他苦苦一笑,「當日泰山峰頂一見,此次又得見她一次,夠
了……」這幾句話初聽平常,細品之下,卻是一派入骨相思。他不再多說,拱手告辭。
直到他身影消失,馮雙文方才現身,嘆道:「長生劍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五,雖不及你
,卻不至一招便敗。他對你師姐,確是情根深種。」
殷浮白不假思索:「師姐不會嫁給外人的。」
馮雙文笑了笑,也不與他辯駁,只放低聲音,似有顧忌:「但衛三所言亦是有理,你
自己需小心些。」
殷浮白並不在意:「一清子劍法不如我,沒關係的。」
馮雙文嘆道:「可惜天下事,並非是只要有一把劍就能解決啊。崑崙派暫且不提,我
聽聞,你曾刺傷秦十三,劍敗錢之棟,廢了連環,勝了凝云劍,泰山峰頂你大敗薛連,前
幾日又勝了黎永安。武當、嵩山、華山、沉淵、四方、海南,六大劍門被你打了個遍。你
須知,並非天下人都如衛長聲一般不計輸贏,江湖中人,重名譽身份甚於性命。」
最後這句話,殷浮白卻不能理解。在他看來,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他可以在品劍大
會上,當著眾人的面向劍聖認輸,並不覺這有何要緊。
馮雙文見他神情,又道:「眼下江湖眾人,除劍聖外,再無人是你對手。這些人自不
會以武功來對付你,但你須知,人心險惡,遠勝其他。」
殷浮白奇道:「他們可都是名門正派,也會如此?」
馮雙文笑道:「那又有何分別?」
殷浮白抬頭道:「可我聽說,當年劍聖亦是一劍壓倒六大劍門。」
馮雙文道:「劍聖比你可要通曉人情世故,只是……他也不喜就是了……」方說到這
裡,那一直自斟自飲的老乞丐忽然開了口:「你們兩個小子,囉里囉唆,酒也不喝,是何
道理!」
馮雙文忙住了口,笑道:「那便喝酒。」殷浮白也不喜這些談論,笑道:「好啊,老
爺子,我們便喝酒。」
那老乞丐便從自己杖頭解下酒葫蘆,倒丫三杯酒出來:「小子,上次你請我,這次我
請你。」
酒香撲鼻,分明還是殷浮白上次買來的三中酒,殷浮白也不介意:「多謝老爺子。」
馮雙文也笑道:「便以這杯酒,恭祝你奪得榜眼之名。」
殷浮白正要一飲而盡,聽得這句話不由沮喪道:「但我輸給了劍聖。」
馮雙文微笑飲乾杯中之酒,微笑著一個栗暴兒重重敲下:「你今年多大?」
殷浮白並不防他,也便沒躲,抱著頭直叫:「二十一歲。」
又是重重一下:「你才二十一歲!」
殷浮白忽地醒悟:「多謝。」那老乞丐倒了一杯酒後便再不理他們,只在那裡就著一
碟花生米一碟豆腐乾自斟自飲,視這些江湖風雲於無物,一葫蘆酒喝乾之後,手擊桌沿,
放聲高歌:「漢日英雄、唐時豪傑,問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個個盡攛入漁歌樵唱,
強的弱的亂紛紛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負了水色山光。」
馮雙文抄起琵琶橫在膝上,隨著那歌聲信手而彈。殷浮白也不繼續吃酒,一手托著下
巴正聽得入神,馮雙文卻一把抽出流水劍塞到他手裡,笑道:「你想白聽?那可不成,舞
劍來!」
殷浮白一笑,接過流水劍,隨著那蒼老蒼涼滄桑不定的聲音,隨著那清朗清越如清風
過耳一般的琵琶,縱身而舞。
若要修習劍法,該去哪裡?這之於殷浮白,心中一早便有了答案。
他單人獨騎,回到北疆梁魚務。與前番不同,這一次梁魚務城牆竟被修葺了一番,雖
然依舊破敗,卻也大是不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入口,殷浮白繞著城牆轉了三圈,
心裡滿是詫異。
難不成要翻牆而過?他摩拳擦掌地正要試上一試,卻聽身後傳來了個熟悉聲音:「從
這裡進。」
古老碩大的舊城池,略略沾染了幾分新顏色。
多了一間木屋,多了幾尊鐵馬,零零星星還有一些新的物事。袁樂游平淡地說道:「
自從我驅逐了這附近的虎豹,便傳出一些謠言,道是這裡留有前朝寶藏,又有王氣,因此
惹來了一些惱人的傢伙。我索性把這裡改造一番,加了些機關進去,免得心煩。」又問,
「你來這裡做什麼?」
殷浮白便如實答道:「我想找個地方研究一番劍聖的劍法。」
袁樂游聽了,也不多問,只道:「隨我來。」
她引著殷浮白在梁魚務中走了一圈,把新設的機關一一指點給他,隨後道:「你來的
倒是時候,我正要離開。」
殷浮白忙問道:「袁姐姐,你要去哪裡?」
袁樂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殷浮白忽地想到她身份,便不多言。眼見她身影逐漸遠
去,忍不住又喊道:「袁姐姐,碧明池的花期快到了!」
袁樂游腳步頓了一頓,但並未回首,繼續前行。
殷浮白便留了下來。碧明池中物產豐富,人跡罕至,實是研習劍法的絕佳所在。儘管
如此,殷浮白在這裡連住一月,卻仍是全無半點收穫。
劍聖內力強盛,招式高明,速度奇快,經驗豐富。誠然殷浮白也能尋出他的破綻所在
,但尋出又如何?長青子內力強於他,招式與速度不弱於他,經驗更是遠勝於他,自己根
本全無反擊的能力。
只是殷浮白卻也不急,思量劍術之事,於他而言與其說是一個目標,倒更是一種享受
。閑暇時間,他在梁魚務內走走轉轉,眼見那碧明池內白蓮由滿池碧葉轉為含苞待放,料
想再過不久便要盛開,心中倒也爽快。
不知道袁姐姐什麼時候回來?他心中轉著念頭,在池邊又逗留了一會,抓了一小罐淡
藍色的蝦子,打算當做今天的晚飯。
他哼著小調開門,卻被屋中的景象驚住了腳步。「砰」地一聲,瓦罐滑落地上,蝦子
爬了一地。
面色蒼白如紙的袁樂游躺在地上,身上猶有血痕斑斑。
殷浮白並不擅長照顧人。一是因為他是小師弟,平日裡多受龍、嚴二人照料;二是因
為他幾乎沒在比試中受過傷,自然也就沒有治傷的經驗。
但金瘡藥他總還是有的。他先把袁樂游小心地抬到床上,意欲先為她治療外傷。剛要
上藥,忽想到自己沒有繃帶,趕緊去撕了件自己的乾淨衣服。才跑回床邊,又想到傷口似
乎應該先消毒,忙忙地又去找了烈酒。
俗云男女授受不親。江湖兒女雖不拘小節,殷浮白終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時事態
緊急,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他折騰了許多時候,好不容易將袁樂游身上的外傷處理完畢,
袁樂游卻依舊未曾醒來。殷浮白搭她脈搏,發現她內息極是紊亂,多是受了嚴重的內傷。
他不擅內功,這下真是全無辦法。雖然為袁樂游治傷時發現她身上有幾個藥瓶,但不
識為何,不敢給她服下。只得坐在床邊,靜待她醒來。
月冷風急,袁樂游靜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殷浮白凝神看著她,將近天明之時,他到
底克制不住,一頭栽到被子上,睡熟了過去。
神思糾結,睡亦不穩,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中他一人在碧明池畔飄蕩,卻見大雨
傾盆,白蓮一夕而落,他卻只能遠遠觀望,百般無奈,萬種情結。倉皇間他睜開了雙眼,
卻見一雙刀鋒般的眸子直盯著他。
「袁姐姐,你醒了?」他驚喜交加。
袁樂游沒說話,用嫌棄的目光看著身上包紮拙劣的繃帶。殷浮白誤會了她的意思,小
聲道:「對不住,事急從權,你外傷那麼重,所以才……」
袁樂游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極低地道:「瓶子,三顆。」
殷浮白一怔:「什麼?」
袁樂游停頓了片刻,方才有氣力開口道:「孔雀藍的瓶子,三顆。」
殷浮白這才反應過來,忙忙地從那幾個藥瓶中尋出個孔雀藍的瓷瓶,取出藥丸服侍袁
樂游吃下。袁樂游續道:「扶我起來。」
殷浮白依言而為,袁樂游聲音平而低:「神庭、風池、風府、神堂、天宗……」她一
連報出了十餘個穴位,「逐次點下,不可停頓。」
殷浮白不敢猶疑,依言而行,他內力雖是平平,認穴卻極準。這一溜穴位點將下來,
袁樂游原先蒼白如紙的面色,略現幾分血色。
隨後她轉眼看向殷浮白:「食物。」
殷浮白忙衝出門外,匆匆煮了些麵糊出來,缺油少鹽,麵粉還有些夾生。端過來的時
候袁樂游看著那鍋詭異的東西,一閉眼睛,半晌才說:「拿來我吃。」
吃過東西,袁樂游倒頭又睡。殷浮白站在當地,這才鬆了一口氣。
袁樂游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時間,到第四天才終於能夠下地。她身上的外傷雖不少,卻
並無致命傷處,沉重的,卻是她的內傷。
她中了一記金剛掌,內傷沉重之極,雖有療傷藥丸及殷浮白相助,但不過是治標不治
本,不過多將她這條命吊住了幾天而已。
碧明池內的白蓮,終於慢慢綻放。袁樂游拖著病體來到池邊,面上神色平淡,全不以
傷勢為念。「做這一行的,早晚有這麼一天。」她說,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著池中的
白蓮,還是對著殷浮白。
她不以為意,殷浮白心中卻是難過之極。他為人極是重情,當日玉虛峰上,單為嚴妝
一個臉色,他便挑戰一清子,震驚群雄。只因秦興是滄浪水大弟子,他便想也不想地將驟
雨劍法傳授出去。袁樂游與他有鑄劍贈衣之情,雖然交往不多,他心裡已將這位女殺手看
做「袁姐姐」,怎忍她這般在自己面前逝去?
「袁姐姐,有什麼辦法能治你的內傷?」
袁樂游抱膝坐在湖邊,看那白蓮當風搖曳,半晌方道:「沒有。」
殷浮白怒道:「怎麼說沒有!」
袁樂游淡淡道:「坐下,你轉得我頭暈。」
殷浮白憤憤坐下,卻聽袁樂游道:「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湖邊。」
殷浮白氣得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干!」
這一聲裡滿是委屈不甘,袁樂游詫異地看向他,只見那名震天下的少年劍客甩手蹲在
湖邊,雙眼通紅,神色極是難過。
像隻貓。袁樂游腦子裡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像只被人搶走了魚乾又被踩了尾巴的
貓。
她忍不住好笑,復又有一絲蒼涼感觸慢慢地浮上心頭:未想到了今日,竟還有一個年
輕人,會這般關注我的生死……
只因這一絲感慨,她猶豫一番,終道:「殷浮白,你可知我練的是什麼心法?」殷浮
白茫然搖頭。
袁樂游道:「我練的內功心法,名為楓葉冷。」
這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武功,練到高深時,縱是未觸穴位,仍可侵入敵人體內,防
不勝防,這派心法失傳已久,不知如何竟被袁樂游習來。
換成其他一個略有些見識的江湖人聽到這名字,也就明白了。但殷浮白對內功素無興
趣,亦無瞭解,只是點了點頭:「哦,然後呢?」
袁樂游續道:「這派內功有一個弊病,受了內傷之人,旁人無法為他療傷。只能由練
同一功法之人替其療傷,或自己慢慢運轉內力醫治。我如今內傷沉重,無法自行運轉功力
,而這門心法更無他人習練,所以……」
她不再多言,自顧自看起了蓮花。殷浮白卻從中聽出了希望,他忙道:「袁姐姐,既
這般說,我現在來練這種功法為你治傷如何?」
袁樂游聽得好笑,這焉有來得及的道理?她順手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你要想看,
便拿去看吧。其實我自己也沒練完,最後一段,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卻見殷浮白拿起那
本冊子,還當真去一旁研究起來了。
此後數日,殷浮白一有閑暇便修習楓葉冷,他素不喜內功,但此刻救人要緊。幸而這
楓葉冷與他從前所練內功大不相同,入門極易,未久便覺一道冷線自丹田升騰而起,又過
了一向,這道冷線已在全身四處遊走。
殷浮白起初要練楓葉冷,多少還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如今一練見效奇快,心中
也升起了希望,心道沒準真能救袁姐姐一命也未可知。
過了三日,他自覺那道冰線在體內已可運行一個周天,便喜孜孜地要來為袁樂游治傷
。袁樂游本不想理他,禁不住他再三要求,也就勉強答應。
這一試卻大吃一驚,殷浮白體內內力極細弱,但確是楓葉冷內勁。若是用於打鬥自然
不及,但若用於輔助自己療傷,卻也隱有幾分可能。
她強提內勁,在那股冰線的引導下,逐一衝破自己閉塞的經脈。一番運轉下來,竟然
小有收穫。
她慢慢收回內勁,暗生詫異,殷浮白在劍術一道上天賦過人,難道他在內功方面也是
如此,三天之內就練出旁人三個月才能練就的本事?然而殷浮白從前內力平平,莫非他天
生適合楓葉冷這套功夫?
此後半月裡,殷浮白一邊練功,一邊替袁樂游醫治內傷。說是醫治,其實主要是以他
修習的那點楓葉冷內勁為引,幫助袁樂游以自身內力療傷。
這也幸好楓葉冷醫治辦法與眾不同,否則就算他練一日抵得上別人一月,也還是遠遠
不及的。但無論怎樣,袁樂游終於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殷浮白練內功倒練出趣味,一有閑暇便練個不停。袁樂游在他身邊走了一圈,想不明
白這個年輕人如何在一月內練出了自己一年才能練出的功夫。果然冊子上最後那幾句話自
己未練,到底還是有所欠缺麼?
她想到自己欠缺原因,心中微微一滯。便忍不住道:「殷浮白……」
一語未畢,一道內勁忽地自那盤坐的年輕人身上進發出來,在這極短距離之內,卻極
是強勁。幸而天下間再沒有第二個人比袁樂游更為熟悉楓葉冷,她連退數步,手指疾點,
連消帶打除卻這股內勁。然後忍不住問道:「殷浮白,你到底是怎麼練的內功?」
殷浮白忙翻身站起:「袁姐姐,怎麼了?」
袁樂游這時才醒悟到有哪裡不對,她喝道:「你怎麼練的楓葉冷?」
殷浮白道:「便是照著袁姐姐你給我的那本小冊子練的。」
袁樂游冷冷道:「把那冊子拿來。」
殷浮白便依言拿來,袁樂游翻開道:「你現在練到哪一步了?」
殷浮白便逐次指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袁樂游只覺一陣眩暈:「你……你倒著練的?還跳過去了好幾步?」
這楓葉冷內功與眾不同,最後幾步與一般內功入門處極為相似,殷浮白對內功所知極
少,便以為當從此處開始修習。練功過程中,自然會有許多艱難阻塞,他能練就練,練不
好的就直接跳過去,他也不知內功原不可這般練法,稀里糊塗,竟被他練出了一身內力。
袁樂游呆了。自來內功心法,差一步便是天翻地覆,哪有殷浮白這般亂攪的?他練出
的確又是楓葉冷的內勁,只是冷銳許多,真令人不解。
她伸手去搭殷浮白的脈搏,也未發現什麼異常,心中愈覺不可思議。又問殷浮白:「
你這般亂練,有沒有覺得什麼不對?」
殷浮白仔細想了一番:「沒什麼啊。」又道,「只是有時胸口有一點疼,但很快就好
,沒什麼大不了的。」
袁樂游猶自不放心,正待再問,卻見殷浮白又出起神來。
「袁姐姐。」他呆呆開口,「剛才那道內勁很是奇怪……」
是非常奇怪。自來武功招式,極少有能在極短距離內發揮出極大威力者,就算是劍聖
長青子,他能讓劍氣在一丈內依然威力十足,卻不能拿著把劍只舉高一寸,然後在人身上
劈出個洞來。
然而若將殷浮白方才那一道內勁用在劍上,卻當真可以。
殷浮白忽然又站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劍聖的破綻等於沒有破綻……但是我可以在
近距離內讓他露出破綻……」
他雙掌互擊,面上神情豁然開朗:「對,就這麼辦!」隨後忽又疑惑起來,「這麼辦
的話,劍招方面又該如何解決呢……」
袁樂游看了他兩眼,不再理他,自顧自走回了木屋。
第二日清晨,在碧明池畔苦思了一晚的殷浮白回到木屋,卻發現袁樂游正在收拾行囊
,已然準備離開,他驚道:「袁姐姐,你要走了?」
袁樂游看他一眼,冷冷丟下一句:「小劍痴,你好好練劍。」
她打馬揚鞭,不顧而去。
[第十章 與君生別離]
袁樂游是個殺手。
殺手閣上排名第一的殺手。
作為一個殺手,她不可能光明正大走在陽光之下。甚至於她想與對手比一場劍,亦要
小心翼翼地隱藏身份,方能成行。
但她卻也是個極厲害、極了得的殺手,因此比之一般的殺手,終是要多一些特權。譬
如說,她還有每年一度,回到心愛的所在看花的權利。
她離開梁魚務,走自己的江湖路,在黑暗中悄聲不覺取走一個又一個人的性命,而在
不知不覺中,已近了第二年的花期。
她收拾收拾行囊,回到了梁魚務。未近碧明池畔,卻已小吃一驚。
原本池畔的一間木屋,變成了兩間木屋,門前一派綠意盈盈,仔細一看,竟然是種了
滿滿的一片青菜。左邊一片她認出似乎是韭菜,右邊則搭了個架子爬滿了豆角,看上去倒
是生機盎然。
殷浮白一推門走出來,挺高興地說:「袁姐姐,你回來啦?」
說得彷彿他們昨天才見過面一樣。
袁樂游按捺住心頭異樣的情緒,問道:「這些是怎麼回事?」
「種些菜飲食方便,看著也舒服,袁姐姐你說是不是?」殷浮白滿臉笑意,又說,「
我還搭了間屋子,這樣袁姐姐你回來時也有地方住了。」
袁樂游怔了一怔,沒想到他建第二間木屋是為了這個目的,一時竟想不到當說什麼,
便只「哦」了一聲。
然而袁樂游只留了一晚,臨行前她問殷浮白:「劍法研習得如何?」
殷浮白微微一笑:「還好。」
「還好」兩字有很多種解釋,可能是很好,也可能是很不好,又或者是還過得去、還
不錯。袁樂游沒有多問,翻身上馬,正待離去時卻聽殷浮白提高聲音:「袁姐姐,這一年
來滄浪水可還好?」
她勒住馬韁,一時間忽然興起玩笑心理,也答了個:「還好。」抬頭卻見那年輕人一
臉期待,到底不忍,答道,「沒人敢去再得罪他們。」
殷浮白便笑了,面上極是歡喜。
又過一年,袁樂游再次回歸梁魚務,她心裡想:殷浮白那小子總不會還在裡面吧?看
他那股劍痴勁兒說不定真有可能。
她抱著這等想法循機關走入城門,卻見碧明池畔兩間木屋空空蕩蕩,伸指一抹,全是
灰塵,再看屋前那座豆角架,枝葉瘋長得到處都是。
呵,原來那小子已經離開了。
入夜時分,袁樂游拎著酒罈和自己慣用的海水龍紋杯,獨自坐在池畔。 她倒了酒自
斟自飲,面前大片碧色荷葉亭亭如蓋,風拂來時,搖曳如昏。花雖未開,卻已有隱隱暗香
飄拂其中,好一番良辰美景。
然而袁樂游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忽然驚詫地發現,她竟
有些不習慣一個人坐在池邊。
這可真是怪了,自己才和那小子看了幾次花開?她屈指數來,當年殷浮白來粱魚務尋
自己是一次,那一次自己為他打造了流水劍,他創出了驟雨劍法;劍敗之後他又來一次,
那一次自己身受重傷,那小子誤打誤撞救了自己一命;還有去年,因有任務,自己不過待
了一晚……
可見習慣真真是個要不得的事情,不過三年時間,自己竟已不能一個人回到碧明池了
?她放下酒杯,以壇就口,大大地飲了一口酒下去。
沒什麼不能習慣的,她漠然地想。然後她看到身畔酒杯,又是一驚。這只杯子雖也是
海水龍紋杯,卻不是自己素來使用的青花海水龍紋杯,而是殷浮白第一次來梁魚務時,用
來飲酒的那隻釉裡紅海水龍紋杯。
亂套了,一切都亂套了。
一朵烏云拂過,遮住月娘皎潔面龐。袁樂游心中愈發不樂,她又喝了幾口酒,索性不
飲,抽出繁花劍,幻出點點璀璨光芒,正是煙花九變。
縱然敗在劍聖手下,這仍是天下間第一流的劍法。正在她沉醉之時,一道人影忽地掠
出,身法之快宛若飛煙,一指向她點去!
這一指冷銳之極,其中蘊含內力如—,縷冰線,森冷如冬,銳如刀鋒,其來無蹤去無
影之勢比鬼魅還要出沒無定。縱是袁樂游一生見慣風浪,在這等銳意十分、詭異更有十二
分的內力下亦是措手不及。
倉猝之間,她竟不及拔劍,身形倏然平平後移,膝不彎,身不搖,竟如殭屍一般,直
到一丈開外,方才避開了這等詭奇的指風。
那人輕功卻也極好,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行進中猶有餘暇反手拔劍,一劍便向她左
臂挑去!
這也多虧袁樂游本是殺手出身,應變奇快。她反手拔出繁花劍,一劍隔開這迅捷無比
的一招。兩把長劍空中相交,一道白光連同火星一併亂迸,袁樂游心中詫異:這人劍法著
實了得,這把劍也實在是出色!
那人一劍走空,距離袁樂游卻已極近,轉手又是一劍斬了下來!
此時二人距離幾在呼吸之間,那一劍卻是風聲凜凜,寒意迫人,中間挾帶的正是方才
那等奇妙詭異的內力。按常理而言,天下間絕沒有在如此之短的距離內,威力如此之大的
劍法。但這套劍法與那等內力結合,卻打破了天下一切劍法武功的藩籬。便是在夢中,袁
樂游也從未想過有人能使出這樣一套神鬼莫測、無可抵擋的劍法!
夜風凝噎,天上的烏云將月光遮了個風雨不透。袁樂游一時被這劍法所懾,心中只想
:這到底是人,是鬼,還是世間名劍化成的魂靈?
不對!她一咬舌尖,劇痛下恢復了神智,這不是鬼,也不是魂,這不過是個掌握了一
套神妙劍法的普通人!但凡他是人,我必然戰得了他!
想到這一點,她繁花再綻,夜空中霎時幻出點點彩星。
然而雖說要戰,她卻實無能力如對方一般,在方寸之間使出這等劍招。
心中微一尋思,便即騰身後撤,欲待留出一段距離。再使出煙花九用以克敵。未想對
方這套劍法精巧之極,宛如一盤步步必殺的棋局,一招之後,更有許多著後手跟在後面,
一旦沾上,脫身極難。
這到底是什麼見鬼的劍法!袁樂游心中大震。劍聖長青子誠然天下無雙,她卻也有一
拼而上的勇氣;當日裡殷浮白與她劍法相若,卻也是打得酣暢淋漓。只有這一次,對方的
劍招招招緊逼,自己雖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實是她平生僅逢的局面。
就在此時,大風驟起,明月乍出,月光下一道水光驟現,亦是映出對面那人的一張笑
臉,袁樂游大吃一驚,繼而大怒:「殷浮白!」
一身白衣,風姿清揚的年輕人微微一笑,忽地開口念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
,便害相思。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一語未罷,袁樂游忽地反手一個耳光,重重打在他臉上。
這一耳光力道不小,殷浮白既現了身,自不會再防備她,半邊臉頰都被打得紅腫起來
。他捂著臉,怔道:「袁姐姐……」
「這幾天,你躲到哪裡去了?」
「我在池邊練劍,因練得入神,便忘了回屋……」
「你方才又忽然躥出來做什麼!」
「我看袁姐姐在池邊舞劍,一時興起,就想驗證下新創的劍法……」
「你念的又是什麼鬼東西,衝著我念做什麼!」
這最後一句聲音尤大,殷浮白嚇了一跳,自他認識袁樂游以來,見慣她冷淡鎮定,少
有這般失態。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是袁姐姐你給我那本冊子後面寫的,我逆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