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始終掛心
此時,這位中年美婦,又靜佇在佛堂裡,點燃一柱清香,雙手合十膜拜,閉眼唇動,喃誦
一段祝禱經文,渾然無覺佛堂的邊窗外,正有人對她悄悄窺看。
這個窺看之人,正是紅葉殺手。
紅葉殺手凝瞳幽幽,透過窗角一縫,遠遠看著佛堂裡的中年美婦,見她側影纖麗,柔髮雲
鬢,長睫鼻挺,甚是動人形影,然而眉額深鎖,一頭墨髮間生白絲,顯然有些歲月痕跡,
雖然不減她外形的風姿美麗,卻總有種瞧來內心鬱鬱,想必日子過得極苦楚的氣質,隱隱
散發在其眉宇間。
紅葉殺手胸口泛起一陣酸澀,真希望自己當下能化做隱形,偷偷穿身進佛堂裡去,悄然替
那位中年美婦人,除下那墨髮中的青絲白束。
因為他知道,中年美婦人的幾縷白髮、眉鼻邊的隱隱歲月痕,都是為了自己而生,因為自
己,當年辜負了這位中年美婦,狠狠將她給拋棄,所以才致使這位美婦,二十年來鬱鬱寡
歡,沒有一天幸福快樂過。
可惜紅葉殺手,就算有絕世的身手,無敵於天下的神功,他終究不會隱形術,於是只能壓
抑著衝動,始終藏身在窗邊,看著眼前女子的倩影,心有動悸,卻無能為力。
此時,忽聞佛堂外一陣腳步聲近,中年美婦停止誦經,張開眼睛,回首望去。
便只這一回頭,窗外的紅葉殺手心頭一緊,拳頭一握,足下一踏施勁,已縱身形飄然而起
,騰越向後,凌空飛如箭羽,一瞬間便失去了蹤影。
未久,佛堂入門處,一名年輕女子出現,朝那中年美婦喚道:「乾娘!」隨即走將過來,
又道:「乾娘!妳又在唸經了?妳今兒個一上午,不才唸了一兩時辰麼?怎地才剛用完午
膳,就又跑來了?妳好歹也讓自己休息一下吧?」
這名突然現身的女子,約莫十九二十年紀,容貌清秀可人,纖體嬌盈,是這名中年美婦十
多年前便收進來的養女,名叫段詩燕。
段詩燕這名字,卻也是那位中年美婦,親自替養女所命名的。
中年美婦人,瞳芒深深,輕聲答道:「上午我唸的,是替我那罪業深重的爹親,向佛祖懺
悔認錯的東西......方才來唸的,則是不同事情,是另外替那個人......替那個人祈求的
言語......」
段詩燕聽得如此,好似有些怒意,雙手一插腰,瞪眼回道:「又是那個人!妳又在想他了
!他是個如此糟糕的男人!當初與妳成親,信誓旦旦會照顧妳一輩子,卻沒多久後就毀諾
,狠心將妳給拋棄!這樣負心薄倖的爛男人!也值得妳這樣留戀、天天為他誦經麼?」
這名養女,其實個性是極溫順的,對待養母又一向尊敬,平素是絕不會用這種口氣,來對
她養母說話,只是因為,今時今地,她聽到養母又再為個不值得的男人祝禱,不禁氣惱於
養母的癡傻與想不開,才忍不住這樣激動地說話。
卻見中年美婦神色一肅,揮手斥責道:「詩燕!不許如此稱呼他,他才不是爛男人!」
段詩燕神色一彆扭,放低了姿態,音量收小,卻顯得仍不甘願道:「我不是故意忤逆,我
只是替乾娘覺得不值......他當初那樣對妳......乾娘,妳難道不恨他麼?妳若無法恨他
,難道就不能忘了他麼?妳當初替我取名『段詩燕』,不就是要自己忘了他的意思?怎地
這麼多年過去,妳還在天天掛念著他?」
中年美婦眼波迷離,似有千般複雜思緒,說道:「因為我已發現,有些人就是忘不掉,妳
愈是勉強自己忘掉,內心只會愈痛苦......」輕嘆一氣,回首看望神壇佛像,喃喃續語:
「自他離開以後,我每日上香,對佛祖誠心祈求......最初三年,我求佛祖,讓他回到我
身邊,但佛祖不應......中間又三年,我祈求佛祖讓我忘記他......也是在那時間,我收
養妳進門,所以取名段詩燕,希望能斷掉自己的思念......但佛祖仍然不允,我終究沒能
忘了他......最近這些年,我已不再強求,每日上香誦禱,若唸著了他的事,內心只有祈
福,請求佛祖保佑他,永遠平安健康,不管他如今在哪裡,我只求他快樂,求他終能放下
心裡的自疚,過一個正常人該過的日子......」
段詩燕道:「那妳自己呢?妳要他快樂,妳自己卻不快樂,妳要他放下自疚,妳自己卻從
不曾放下過,我見妳日子這樣苦,終日愁眉,不知多久沒打從心裡歡喜過,我真是不忍
......真是替妳覺得難過。」
中年美婦搖搖頭,說道:「別說我苦,我知道他的心裡比我更苦,我若有一分苦,那他的
苦便肯定有十分......當年他若不是為了我的情面,便不會答應饒我父親一命,縱容我父
親暗地裡圖謀惡計,以致後來冷月大哥,為了阻止我爹爹而喪命.......冷月大哥是那個
人此生最重要的朋友,一生正義無私,卻若得如此下場,那個人內心苦痛之深,後半輩子
揮之不去,自然可以想像,所已他才拋棄我......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無資格,擁有幸福,
在賠掉了冷月大哥的性命後,便也決定,葬送自己的人生,絕情棄愛,孤寂一生......其
實他的這個決定,我能理解,我也沒甚麼資格好怪他,終究最初都是為了我的愚孝,才導
致後續這一切悲劇......」
段詩燕紅著眼眶,說道:「但妳也已拼命在贖過......當初妳父親遺留下那麼多四處蒐羅
來的寶典,妳什麼也無興趣,就只專心鑽研於其中的救人醫籍,並時常下山義診,替人治
病,妳也已經賠上自己所有的青春,難道這樣還不夠?」
中年美婦,目光似遠,悠悠說道:「我研醫習醫,是為救治人命,我每救一人性命,便是
替我爹親償贖殺一個人的罪過,無奈當年他殺的人太多,只怕我這一生,永遠也還不完
......」
段詩燕道:「妳這一生,真是太可憐!明明善良無比,但妳的父親、妳的大哥,妳的丈夫
,妳所有至親至愛的人,全都離妳而去。」
中年美婦眼泛瑩光,卻搖了搖頭,輕輕握住段詩燕的手,說道:「誰說所有親愛之人,全
都離我而去?現在我的身邊,可還有妳呢!妳不是一直陪著我,一直當我懂事乖巧的好女
兒麼?比起身邊無伴的他、孓然一身的他,我還是幸福的多。」
段詩燕卻道:「天曉得他身邊是不是無伴?搞不好他拋棄了妳後,憑著天下無敵的身手,
又騙到了哪個美麗的女人跟他?他這麼多年音訊全無,沒有與妳一點兒聯絡,說不定早另
結了新歡,妻兒成群了都不知道。」
中年美婦卻神色堅定道:「他不會的,絕對不會!不是我一廂情願,而是我真的了解他,
這一輩子他除了我,已不會再愛上別人。他雖然不與我聯絡,但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常
掛著我,只是強行壓抑自己,不再與我有任何交集,但暗地裡,他說不定有在打聽我的消
息,甚至時常我有種感覺,他可能就在我身邊,不出聲息地,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悄悄看
著我。」
段詩燕卻無奈一笑,好似十分不以為然,說道:「那是妳害相思,害成了病,產生一種無
妄的幻覺。」
段詩燕卻不知道,中年美婦人的靈犀是真。
那個人,真的時常不出聲息地,躲藏在她們住家的窗邊......
紅葉殺手為了不被發現,在段詩燕進入佛堂之前,即如一縷輕煙,飄身而去,奔馳於上山
的荒林間,未久,即到了他「無極峰」上的藏身地。
紅葉殺手此時腦海中,仍戀戀殘留著那中年美婦的倩影,一時揮之不去,胸中柔情澎湃,
但只消片刻,他隨即提醒自己,不能再對那中年美婦,繼續思念下去。
自二十年前,冷月大哥死在中年美婦的魔頭父親手下後,紅葉殺手內心便立了誓,從此斷
絕婚姻,離棄所愛,這一生再也不與自己摯愛女子,有任何一絲瓜葛。
這二十年來,紅葉殺手確實沒有違背過自己的誓言。
於是紅葉殺手,為了拋卻腦海中的佳人儷影,決定轉移注意力,開始去想神功求進的事情
。
於是紅葉殺手,舉步踏入了練功房,躍上石床,盤坐調息,凝神守氣,終於沉澱心緒,進
入了冥想的界境。
他外表如石坐定,腦際思緒卻馳騁如飛揚,想到了之前決鬥場景,想到了程落軒那兩次挑
戰自己的功力,想到了程落軒一再出人意料的劍法,想到了程落軒若是化為三個分身,一
齊攻向自己......
紅葉殺手不由湊緊了眉頭,深覺這真是個棘手的難題。
一個程落軒,他極有自信擊敗無虞;兩個程落軒,也尚可應付得來;但三個程落軒呢?
這實在是非常困難。
紅葉殺手不禁想著:若單憑自己現有身手,恐無太大勝算,非得要將既有神功,更提昇強
度才行。
於是紅葉殺手思擬之間,「天地無極功」的神功招式,亦一一於腦海中演繹起來。
紅葉殺手且想且念:「當初冷月大哥,將『天地無極功』傳給我時,本有同時授予,兩兩
招式間的配套之法......如其中一式『離火焚天』,可與另一式『崩雪無垠』協同施展,
則一者攻擊涵蓋左上斜面,另一者攻擊卻涵蓋右下斜面,總籠罩範圍,已幾乎是我的四方
八面......但是,這樣的聯合攻擊,仍不是全無破綻,在這兩招式的相接邊緣,雖有重疊
交覆,卻也有上中下處,各一個細微漏洞,雖然這漏洞是間不容髮,可在遇上像『神劍小
子』那樣等級的對手時,這寸絲的漏縫,就是一個絕對可趁之機......又例如『天地無極
功』中,其中某一招『無縫天衣』,若搭配另一式『天荊地棘』,則前者氣旋,可涵蓋前
腹後背,後者氣場,則可涵蓋頸上膝下,總影響範圍,也幾乎是我的周身全部......但兩
招在協同攻擊時,仍有位於肩峰側腰的交界處,那如紙細薄的疏隙處......以致這兩招式
合併使出時,仍然不是完美無瑕......」
思索之間,紅葉殺手的腦中畫面,已一道道推演過招式連環,不禁凝眉深重,內心默語:
「一個再接近完美的攻擊,只要未達真正完美,就一定有被攻破的可能,尤其在面對像『
神劍小子』那樣的人物時......所以,我務必要求改進,務必要把『天地無極功』中,那
一招招一式式搭配攻擊時,所會出現的任何一個小缺漏處,全都彌縫改良,填補嚴密....
讓兩個招式,或左右、或前後、或上下開攻時,是全然交錯疊合,沒有一丁點兒破綻可尋
,更沒有一個我神功涵蓋不及的線與面......」
便因如此決心,自那一日開始,紅葉殺手便投注所有心力,閉關修練,以認真準備下一次
的艱困戰鬥。
於是,有至少半個月的時間,紅葉殺手足不出戶,每日只待在「無極鋒」的石屋裡,想著
他神功的缺處,以及種種改進之道。
轉眼十七天過去,紅葉殺手終於暫時抽了身,乃將一腳踏出居處,飄然直往山下行去。
雖然他這一外出,主要目的,是替住所的糧食飲水,做點補充,但也是想藉此稍微換個心
境,短暫到外頭透透氣。
或許,想出來透氣的理由,不是因為石屋太沉悶、練功太寂寞,卻是因為心中又惦記了起
,那住在峰外不遠處的儷影......
紅葉殺手於是有意無意,在下山取糧的行徑間,又岔走了途,悄然行往那中年美婦的住處
所在,自東向的一片林叢間,取道接近,能得綠草遮蔽,以不教人看見。
紅葉殺手抄徑未久,那間中年美婦常日唸經的熟悉佛堂,已近在眼前,但紅葉殺手卻在這
一刻,陡然停止了腳步,蹲身下來,眼望向地,手撫泥跡,留意那出現在草叢間的連續幾
只腳印。
那些腳印,看來是幾名成年男子所遺留下的,且印跡來來回回,都是踏踩於草泥之地,卻
始終沒有向前穿出林叢,看似曾有人鬼鬼祟祟,徘徊流連於這片草叢,自這一片遮蔭處,
偷偷窺向那中年美婦的住所,不知懷著什麼居心?
紅葉殺手自然知道,這些足印,不是自己所留的,他也觀察得出,這些足跡尚新,很可能
是最近一兩日才冒出。
紅葉殺手不禁擔心,這些腳印的主人,之所以藏身於此窺視的原因,會不會是要對居住在
前的那對母女,有所圖謀?
雖然紅葉殺手尚不知道,這些留下足印的男子是誰,但他十分清楚,只要有人意欲對那一
雙母女不利,他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於是紅葉殺手尋跡追印,向這些腳印開始現蹤的來途,一路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