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令 4 奇勁奇襲
虎跳幫眾人不願顯得沒有先見之明,均浮現「果然我沒猜錯」的面色,紛
紛道:「這就對了,想那二人背叛主子出走,還要令牌做甚?即使手握令牌,
也已不是原來的頭目,西旌之人也不再聽命於他們了。」
白袍青年對店掌櫃說:「在下實是饞得慌。不如這樣罷,你家裡有甚麼吃
的,我跟你買可好?一百文夠了麼?」說著就要掏銅錢。
店掌櫃無奈,說道:「客倌不必客氣,我後頭屋裡還有些我媳婦醃的鹹菜
,是我午間吃麵條剩下的,客倌你…也吃些麼?」
白袍青年將書本往地下一拍,指著他笑道:「原來你果然藏了醃鹹菜不拿
出來!騙得我好苦。快快,若有你吃剩的麵條更好,請煮碗水讓我泡著鹹菜麵
條吃。」跟著掌櫃身後,鑽入了店棚後方的低矮磚房。
磚房木門開處,右首是一個簡單小灶頭,擱著一隻大碗,旁邊砧板上便是
切碎的鹹芥菜了。屋內光照不佳,店掌櫃伸手摸過去,摸到一隻小碟、一雙飯
箸,便背著那青年,低頭把鹹菜挾入碟中。
才挾三四下,後腦杓猛地被甚麼鈍物重敲一記,震得他頭腦登暈,朝旁便
倒。碟、箸、鹹菜,一應脫手落下。白袍青年一手抄住掌櫃身軀,一手揮袖把
小碟飯箸與鹹菜全數兜住,悄悄放回灶面,在地下將掌櫃身體放好,掩好木門
,走回茶棚裡。
此刻棚中的八名豪客,仍在揣度西旌的兩個舊日頭目之事:「咱們也別把
西旌說得多麼智慧神勇,一窩亂臣罷了,夥裡黑吃黑,教人笑話。」
「人哪,有了權位錢財,心也不同了。」
「李繼徽去年明明已派兵圍住了他倆,不知怎又心軟?」
「是啊,從來只聽說靖難節度使李繼徽辦起事來,比他的假老子李茂貞還
辣手,莫不是…兩個叛徒又拿財寶好處收買了他?」
「後來李繼徽不就懊悔了?那兩人一離了眼界,他立馬從鳳翔撒出追殺令
。青派入蜀以來,追殺令之事傳遍兩川。」
「還傳到兩浙、湖南了呢。」
「那兩個頭目這是現世的報應,從前指揮西旌,不知幹了多少惡事,為了
奪權爭財而鬧翻,現今成了喪家犬,被自己的老手下追殺,此一時,彼一時啊
。」
「西旌追殺起人來,手段可是很出名的……」
眾豪客說得十分高興,似乎對西旌的內情已瞭解得十足十,似乎他們都認
識李繼徽節度使和江殷兩個年輕頭目,並且熟知這幾名傳奇人物的為人。白袍
青年慢慢走回自己行李之畔,將方才誦讀的書本放回行李,直起身來,絲棉白
袍挺亮如常,他一手輕按著那隻大水缸,靜靜傾聽。
「現今那兩人不知橫死何處?」
「也許早在哪處同歸於盡了罷。李繼徽的追殺令是白撒了,話說,到底是
他的舊部屬,他想見到屍首,也是有的。」
「這類密探殺手,眼裡只有錢財,無情無義,哪有主子跟兄弟?」
「不講道義的人,總是不得好下場。」
「哼,那等人不靠兄弟朋友吃飯,又怎會理睬咱們江湖道義這一套?」
那幾個腳夫早已離去,早在一干豪客尚未提及公主和西旌等秘情的時候,
已認份地挑起貨物上路了。茶店內除了豪客們,很早就只餘下白袍青年和店掌
櫃。這時店掌櫃暈倒在磚房,棚子下唯一不與眾豪客同路的,就僅有白袍青年
了。眾豪客議論之間,逐漸發現店內有一個舉動特異的陌路人,不免一邊閒嗑
,一邊互使眼色,一個一個都轉過臉去看那個傢伙。
那人盯著他們這席,自在地站在水缸旁,一雙又黑又深的眼睛左右打量他
們。他的眼睛看上去很聰明,只不過是讀書人的聰明,又顯得本性溫良,欠缺
豪雄的氣息。在虹槍門與虎跳幫的世界裡是沒有這樣的人的,這樣的年輕人沒
有用處。
白袍青年盯得實在太久,眾豪客漸次安靜下來。虎跳幫姓孫的問道:「小
哥,你看甚麼?可是認得咱們的誰?」
白袍青年道:「我誰也不認得,我只聽見你們的姓氏和外號。你姓孫,你
姓黃,你姓于,你姓湯,你叫白狸子,你叫司徒檜,你叫刁鵬……」指著眾人
,挨個兒指稱下去,八個人無一或漏,亦絕無錯認。他說話嗓音沉實,語調裡
沒有一絲躁氣,如他的氣質一般和中帶剛。
可是那語調又不僅是平和而已,這夥閱人無數的豪客都看得出,這青年是
一個發號施令慣了之人,彷彿那幾句平淡至極的話若是換成了嚴令,他亦自信
能教人俯首遵從——無論對方是甚麼來頭。
虎跳幫黃某見此人路道詭異,哈哈一聲,「小哥,你很有點意思啊。暗裡
打量了咱們這麼久,找咱們有甚麼話說?」
白袍青年有著一副堪稱俊朗的五官,表情和謹,從湘西一路走來,很是惹
人好感。此時這副面容卻全無表情,猶如在面皮塗了麻藥,與適才嘴饞討點心
的樣兒,恍如二人。他放下指稱眾人的手指,一把沉實的嗓音又說了兩句話。
「叫你們別走。你們剛剛說出那樣的言語,一個也不能走。」
眾人一愣,白袍青年搭在水缸邊沿的那隻手忽然由掌變拳,一記斜落的墜
拳搥正水缸頸。這一拳落得很急,看起來是在逞威風,可是拳面觸及水缸頸,
只發出很小的悶響。眾人不知這青年拿水缸出甚麼氣,更是愕然。
姓于的突然伸手指著水缸,驚訝得張大了口。
十六隻眼睛一齊瞧見,暗褐色的粗陶水缸表面急促裂開,似乎水缸內壁有
十數隻力氣奇大的小蟲要鑽出來。水缸表面很快被那群無形的小蟲頂出密密裂
痕,裂痕蔓延匯聚,水缸表面又似罩了一張粗大的蛛網。在這水缸將裂未裂之
際,缸中清水卜卜作響,越響越密,越響越高,一缸涼水聽上去像是瓦鍋裡的
沸湯。然後青年拳頭擦過水缸提了起來。
半人高的大陶缸原地迸破,缸中水飛灑而出!碎陶片乘著爆裂般的水勢,
朝向眾豪客臉身勁射而來!
眾豪客連拔出兵器格檔尚且不及,眼見陶片水滴快如箭矢,疾奔自己臉面
頭頸,嚇得舉臂遮面,硬生生從坐姿拔起身子,向棚外竄逃。可是人體應變絕
不如爆炸的碎片與水滴來得快速,眾豪客見到危險,再去伸腰彈腿地逃奔,相
較於陶片、水滴的炸裂之速,已然遲了數倍。倘若當時世間有極細微的計時之
器,能夠計出比「刻」與「分」更微小的時間,當可顯出二者急與遲的大分別
。
眾豪客還沒去到棚外,碎片水滴已至,就這麼刺入他們舉起的手臂,打中
他們身上不同穴位,更割傷了他們來不及掩住的臉頸皮膚。所幸他們都及時護
住了眼目,總算沒有人被打瞎。
他們喘著粗氣瞪視棚內,卻見那白袍青年不但無傷,腳邊更連碎陶也無一
片,只有袍子下襬沾了些水漬——事情很明白了,但凡事物自然炸裂,總是四
面八方均勻飛散,可水缸卻並非如此,顯然那青年並未在清水裡偷放甚麼令水
滾沸的藥物,水缸是被他某種奇異的勁力所搥破,那勁力傳到水中,傳到陶質
缸壁,便令水與缸為之炸裂。然後他再用那怪勁將碎片水滴送往這邊來,於是
他自己一點損傷也沒有。
眾人面對這幻戲般的運勁之法,不知該說甚麼場面話,只知一場好鬥終將
不免,便踏入棚內來拿自己兵器,剛才他們沒有一個人來得及抓穩兵器再逃出
。綽號叫「白狸子」的那個,長槍距離白袍青年最近,此人正是虹槍門于某的
師弟,方才便是他說話不停討遂寧公主的便宜。他定定看著白袍青年,瞧他是
否來阻止自己,卻見青年表情淡然,身軀亦不似要拉架式的模樣,手上再沒有
可以突然發射的物品了。
「白狸子」向青年點點頭,右腿稍稍坐胯,左腳伸出,腳尖伸向槍尾。
突然間,白狸子右腿奮力壓下,將身子壓得極近地面,左腳尖把長槍挑入
空中,左手抓住槍桿。白袍青年猶面無表情地遊視著眾人,白狸子趁他眼珠移
開,右腿一蹬,身軀向前彈出,手中長槍乘著這勢頭,對正白袍青年的小腹疾
刺!
他和身急扎,甚至未及站直,身與槍合一,「遊虹槍法」去路果如一條長
虹。白袍青年往自己右方急避,白狸子右腳落地,腰部借力擰轉,遊虹似的槍
尖隨著青年小腹的方位轉向,瞬間槍尖已去到那亮白的袍面,便要沾上透入。
這一招縱然厲害,卻連白狸子自己也不敢相信,方才以奇勁迸破水缸的這個對
手,竟一招就要被自己洞穿小腹?
在他身後的師兄于某以及虎跳幫之人,心中甚至閃過一念:「難道震破水
缸是個把戲?此人是江湖騙子?」
可是在白狸子身旁數尺處地下撿刀的一個虎跳幫眾,那個叫刁鵬的,知道
青年不是騙子。因為在白狸子槍尖堪堪抵到那襲白袍之前的一個呼吸之內,自
己剛剛撿起來的環首大砍刀,突然刀身急抖,中邪一般從自己手中往外跳。刁
鵬不明所以,但任一個刀客均是拿刀已慣,決不會輕易令刀脫手,便奮力捉住
,欲與奪刀之力相抗,身子忍不住跟了出去。
緊接著噹地一聲大響,刀刃向下的大砍刀直頂上來,發出他手中從所未發
的勁力,刀背撞上了一件甚麼兵器。
那股勁力原在奪刀,忽然轉成極直的一股向上頂勁,勁力的去路,就如找
了建屋梓人用垂直木尺來畫好一般。大響過後,刁鵬手中砍刀落地,手腕扭傷
,虎口鮮血流散在手背上,急忙跳後數步。
白狸子向前直刺的長槍被刀背倒崩,手掌震脫槍桿,槍桿崩回,在他額頭
上劈出一道直直裂口,鼻子塌爛,整個人向後翻倒。他挺直倒地,豎直的長槍
隨之落下。那勁力來得太直接、太樸實,他額上的裂口與倒地的狀貌,亦都像
是找了建屋梓人來畫上直線。
倒地的白狸子不斷地抽動,雙眼翻白,似是要死,又似仍有可救。刁鵬看
清自己的刀背把道上同伴劈成這麼一個模樣,又想往夥伴那兒退多幾步,但砍
刀仍落在白袍青年與半死不活的白狸子之間,剛才白狸子正是因為拾槍偷襲而
著了道兒,他想上前撿刀,又不敢移步。
白袍青年仍是淡淡地道:「你撿。你撿刀之時,我不傷你。」
刁鵬僵著不敢亂動。白袍青年微微皺眉,道:「你得信我啊。」後面這句
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彷彿說到此處已經辭窮,找不到其他更有力的說法,竟央
求起對手來。
刁鵬親身經歷了那勁力的可怖之處,眼角不斷看見白狸子口嘔白沫、頭面
冒血的慘狀,實在不願相信這句保證,但白袍青年即使露了如此一手兇狠的殺
傷之技,眉目與姿態仍是一副正氣書生派頭,那對圓圓的眼睛甚至有幾分純樸
。
刁鵬望了棚口的虎跳幫兄弟一眼,心道:「今日遇上凶神,死活由不得自
己。我若不信他,他殺起我來更殘忍,老子不如坦蕩些。」走前數步,低頭撿
刀。白袍青年果然不動,由他退到兄弟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