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炸爐 1 智客難題
那叫喊從地道彼端傳了過來,直撞到臥室暗門之上,又聽得慌亂嘈吵聲奔
行漸遠,旋即杳無聲息。竟不知老秦究竟「下去」了沒有,又是向何處下去冒
險?
殷遲在天留門中,素見各人冷口冷面,同門之間從無半分激動言行,在馮
宿雪面前更是謙謹卑下。這一群灰衣門人只在密室服藥狂歡時有如妖魅上身,
那時才解去了防衛,雖則失態,卻也盡是歡悅,哪曾聽過那等哀慘的聲音?
那呼聲一出,他心頭砰地一下,興奮得掌心潮熱:「九成是斷霞池或丹藥
房出事,又或是兩邊都出了亂子。正是絕佳時機。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但
馮宿雪不揭發我,卻也沒叫我退下,我怎生闖將出去、趁亂打劫?」
韓濁宜與馮宿雪仍不說話。韓濁宜雙目精光閃爍,盯在馮宿雪面上,一個
禿頂皺面、身架清瘦的老頭子,陡地生出幾分殺氣。殷遲以眼角相覷,忽然覺
得,韓濁宜此時面相,才十足像是康浩陵所轉述的故事中,那個逆師求名、絕
頂聰明又心狠手辣之人。
再偷瞧馮宿雪,卻見馮宿雪對著韓濁宜強顏一笑,也正悄悄向自己張了一
眼,意味仍是曖昧難辨。
韓濁宜沉聲道:「馮門主,日來我有兩件事好生苦惱,妳給老夫解一解。
」
殷遲大奇:「那陣騷亂明顯是出了大事,二人竟如此沉得住氣。」
馮宿雪一愕,便即微笑頷首:「韓先生如此英才也解不出的難題,小女子
能有甚麼作為?韓先生且說說,小女子僅能傾聽罷了。」
韓濁宜「嗯」了一聲,馮宿雪又笑道:「韓先生前來指教,事先怎麼也不
通知一聲,此處唯有一杯冷茶招待,萬請原恕怠慢之罪。」
韓濁宜搖手道:「好說。兩件事倒都關涉到魏州那一位。唉,或許妳說得
不錯,老夫也只是想尋個人訴苦罷了!第一件事,是優伶受寵,干亂軍政,老
夫陳說無效,甚是氣沮。」
殷遲心下更奇:「這姓韓的風頭火勢地上山,不由分說闖進一門之主的居
室,竟是來跟一個不相干的武林人士抱怨他主子晉王寵信優伶?」他限於年少
資淺,縱使生來聰敏,也猜不出韓濁宜葫蘆裡賣甚麼藥。
馮宿雪哪敢多作評論,點頭道:「韓先生為了那一位父子兩代盡心多年,
委實辛苦。」
韓濁宜道:「本來麼,他自己愛唱,我們也沒話說。他自孩提時起便在馬
上過,這日子,是個人都會累的麼,有這嗜好,怡情調劑也好。跟伶人混得熟
了,聽他們說話容易入耳,也無可厚非。可是將戲子一個接一個捧進了中軍帳
算甚麼?戲臺上威風八面,他還當真了,指望這些人下了戲臺一般地運籌帷幄
?馮門主妳說說,有這樣糊塗的人麼?」
饒是馮宿雪鎮定自若,對地底的悶爆之聲與地道中的異動充耳不聞,這時
看上去也有幾分失措,只得含糊道:「那…那也不容易了。」也不知是在說韓
濁宜這謀士當得不容易,還是晉王李存勗不容易。
韓濁宜道:「老夫是他爹的人,可不是跟他的。我投靠他爹時,他爹後生
得很,他還不知道在哪裡呢,我看他大的,算準他能耐,是那個能將天下拿在
手裡之人,才在一眾義子中保他繼承大位。我當然知道他有這點天賦雅好,只
可笑,沙場上這麼一個天將一樣的人物,竟在聲色癖好上糊塗。馮門主,妳說
究竟是老夫看走了眼,還是他變了?」
他話越說越重,儼然以先王李克用的舊部自居,數落李存勗的不是。馮宿
雪再難回答,只唯唯而應。
殷遲心道:「瞧她面色,竟也不知這姓韓的意欲何為。」
韓濁宜又道:「眼下他想把衛州給那楊婆兒去管——」
馮宿雪道:「楊婆兒?」
韓濁宜道:「便是李存儒。這改了的名兒,天下人知道的多些。名字可以
改,戲子出身卻改不了。怎生爬上去的,也瞞不了人。」
馮宿雪點了點頭,韓濁宜幽幽地道:「不出三年,李存儒治下的衛州必定
不保。」
馮宿雪道:「這倒不必韓先生憂心。但教兵士歸心,宿將握有實權,即使
那…那主帥是個空殼兒,想河東軍素來神勇無敵,仍是大有可期。」
韓濁宜微微一笑,道:「是麼?這便要說到老夫苦惱的第二件事了。我說
衛州指日不保,除了伶人亂政,還有一因……日前我應邀在校場上看了幾場操
兵,這原是家常便飯,我卻在數日之中,接連看到好幾人把兵刃掉在地下。」
馮宿雪不解,隨口問道:「兵刃掉在地下?」
韓濁宜道:「是啊。想我河東軍縱橫天下,從前朝至今,不知多少次把朱
賊打得抬不起頭來。更打得鳳翔那人如今就剩下一座自鳴得意的岐王府……」
殷遲一凜:「說到岐王了。我總要查出康大哥的義父是誰,與岐王、與李
繼徽有何干係,為何讓康大哥給西旌赤派辦事,但盼他義父只是個不要緊的小
吏。」
韓濁宜接著道:「今年新春之時,傳國寶璽在都城出世,時機逐漸成熟。
我卻在這時候,見到江北人人聞之色變的這支河東軍裡頭,接二連三有人在演
習時掉了刀子。嗯,連軍刀也拿不住,馮門主,依妳看,這是甚麼症候?」
馮宿雪道:「難道是天候嚴寒,兵士凍傷了手?」
韓濁宜搖頭道:「人人手上,均有皮套或棉布保護。再說,哪一年不是這
般嚴寒,怎地以往便不見他們出醜?」
馮宿雪沉默片刻,說道:「這可難以索解。」話聲中微見顫抖。
韓濁宜微笑道:「倒也不太難懂。據將官們說,兵士非僅拿不住刀子,吃
飯時連飯碗也不大捧得住,倒像是隨時要發羊癲瘋似的。可又不見其他羊癲瘋
病癥,反而是站哨時常有人雙腿打戰,我離開魏州那天清晨,城頭剛斬了一名
腿軟下跪的小兵。
老夫昔年是學過幾日毒物之學的,當即遣人遍查軍營水源土壤,瞧是否有
人下毒,又或是水土變異。不過,也沒查出甚麼來。這下老夫不免疑心,除了
日常伙食,定有甚麼也是他們時時在吃的物事,讓他們吃出毛病來了。」
馮宿雪面色陰晴不定,趁著韓濁宜低頭喝茶,忽然又望了殷遲一眼,目光
中倚靠之意再明顯不過。
剎那之間,殷遲甚麼都明白了:「是那二大神丹出了紕漏。韓濁宜無預警
地闖入山城,來說這麼一番話,便是要趁馮宿雪不備,尋天留門晦氣。」
「她聽見韓濁宜到訪時那樣驚惶,又要我留在臥室之中,竟當真是要我保
護她!嘿,我畫水劍如今雖有大進,大半也是她教的,最高層的功夫還沒學會
呢,哪裡能保護得了她?」
轉念又省起:「再者,康大哥說常居疑師生三人武功都不如何,馮宿雪一
個人只怕能殺二十個韓濁宜。單獨相對,又怕他何來?她怎會嚇成了這樣?」
他這念頭猜對了一半,另一半卻錯了:韓濁宜武功平平,年老體衰,但其
背後卻是晉軍撐腰。馮宿雪算起來是韓濁宜晚輩,在她未任門主的幼年時期,
便見他時來巡查冶煉、製藥的進程,懾服於這前輩的威權,更知他是李克用父
子兩代的樞密要人,雖無軍權,卻掌管世人難以探知的利器神丹等獨門軍需。
在他積威之下,馮宿雪絕無可能膽敢對他發難。
而馮宿雪於惶懼之中,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要殷遲留下的真正原因,卻更
是殷遲再怎麼自負靈巧也估不到的了——
儘管殷遲心性不定,儘管他與天留門互懷敵意,又儘管他極可能知曉黑杉
令所在,是送上本門的獵物,然而這人片刻之前,才與她在臥室後進袒裎相依
;在山外的大湖上,在雪澗旁,這人受了她那麼多循序漸進的劍術傳授。比諸
聲勢迫人、圖謀難測的韓濁宜,殷遲在她的心中,驀地裡彷彿就覺著親近可靠
許多。
殷遲心思轉動也只一瞬之間,果然韓濁宜接著便說:「事到如今,馮門主
仍不願領我去看看丹藥房與斷霞池方才發生何事麼?」茶杯在几上輕輕倒扣而
下,嗑的一聲,甚是舒緩,顯是仍沉著萬分。
馮宿雪搖頭道:「不必勞動韓先生。我自己也仍坐在此處,便是知道並無
大礙。韓先生是信得過老秦的罷,有他親自坐鎮,還能出亂子?」
韓濁宜又是一笑,伸出一指,緩緩推動那茶杯,說道:「老秦過去是極能
幹的,可是行軍打仗的事,一次差錯也不能出啊。馮門主雖還在青年,又是姑
娘家,這點道理也該知道。妳瞧這杯子原在几心,不過是踏歪了幾步,也已不
能保全。」
言談間,那茶杯一分一寸地被推出桌面,跌到了地下的氈毯之上。韓濁宜
伸出一足,茶杯在他靴子底下無聲地踏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