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傾懷 6 戲酒交心
司倚真聽他接著吃喝,便笑道:「現下可以告訴我了罷,你怎麼瞧見酒肉
的?…你如仍生氣,就別理我好了。當我是那些不相識的北霆門人,你吃完了
,我立刻滾遠。」
她一再讓步,還逗樂子,康浩陵也不好意思起來,況且他心底明明也關注
著她的聲息。聽她口出「滾遠」兩字,更是忍俊不禁,心說:「要對妳生氣,
可也真難。」微笑道:「我餓得狠了,聞得見酒肉香氣。喏,妳試試便知。」
司倚真道:「啊,我那貪吃師父鼻子才靈,我不成。」
康浩陵舉起半滿酒壺,揭開蓋子,在空中揚了揚,說道:「妳伸手來捉這
酒壺。」
要司倚真在穢臭牢房中辨出香氣,實在難為了她。但她玩心大起,依稀聞
到一絲酒味,便伸手去捉,卻沒捉到。康浩陵將酒壺換了個方位,要她再試。
二人睜大了眼睛也看不見半分動靜,司倚真不服輸,連眼睛也閉上,認真做瞎
子,偏頭嗅聞。忽地聽得微微的水液晃動之聲,伸手向那方位一捉,果然將酒
壺握住了。
康浩陵低聲讚道:「好!」
司倚真嘻嘻笑:「我這是作弊。我聽見了酒水搖晃的。」轉過手腕,握住
了壺把,「作弊該罰。快給我喝兩口!」
康浩陵心中一跳,覺到她纖柔手指朝自己握在壺把上的手搭來,毫不顧忌
地抓住自己的手,將酒壺搖了一搖。她在林中替自己敷藥的情景瞬間湧上,眼
下自己蹲監蹲得又臭又髒,怎能與她這般親近?
司倚真聽他不答,又說:「讓我喝一點麼,沒有人知道的。就當是慶賀咱
倆重逢。」
「重逢」二字聽入耳裡,康浩陵又是一陣羞赧,囁嚅道:「小姑娘家,喝
…喝甚麼酒?」
司倚真嗤的一笑,道:「你就大得我幾歲,管得也太多了。連我師父都管
我不動呢。我跟你說,師父自己才是個酒鬼,一想難題便要飲酒的。我從小看
到大,總想著長大要學他,練練酒量。」
康浩陵矛盾不已,又盼她快把手拿開,別被自己的手弄髒了,又盼她永遠
這樣握著不放。黑暗之中,人身觸覺特別敏銳,他心神蕩漾,語無倫次地道:
「甚麼,甚麼酒鬼?沒…沒上沒下,說妳師父哪?」
司倚真央求道:「讓我喝兩口嘗嘗滋味。下回我送飯,替你把酒壺裝得滿
滿地還你。北霆門除了節日,平時冷雲痴不喜歡見弟子飲酒,可我知道有人偷
喝的。只是我和那些弟子沒交情,他們不邀我喝。」
康浩陵心道:「讓她將酒壺拿去,便不會如此尷尬。」伸出另一隻手握住
壺身,將手輕輕抽開了,道:「好罷,妳喝。」將手抽出之時,實是說不出的
可惜。
食盤中並無酒杯,康浩陵以口就壺而喝。司倚真也不去講究,將壺嘴湊到
小口邊,飲了一口,被那辛辣有餘、醇厚全無的粗劣質地嚇一大跳:「這酒好
劣,虧你消受得了!」
康浩陵笑道:「自然比不上妳家所藏的好酒。」
司倚真用指尖拭去唇角酒液,喜道:「換你來捉酒壺了。」
康浩陵嘆道:「唉,妳怎地這麼貪玩?快將食盤收妥了出去罷!」他在黑
暗中居住已慣,雖然牢中全黑,目力並未增強,聽覺卻銳利了不少。一聽司倚
真揚動酒壺的風聲,不必等到酒水波動,一伸手已將酒壺搶在手裡。
司倚真「呀」的一聲:「好厲害!…我的貪玩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康浩陵舉起酒壺,就要將剩下的酒喝盡,陡然間心中大動:「這壺嘴是她
方才飲過的,我,我如何能再碰這壺嘴?……」不喝倒也無妨,冷雲痴又不會
派人來灌他。可要他就這麼放下酒壺罷,卻真不情願……
司倚真道:「十日一次酒肉,極是傷身。師父粗通醫理,我聽他說過,久
飢之後大吃大喝,暴斃的病例可不少。貴派的神功秘訣,當真令人欽服。我一
定想法子盡快救你。最多…最多——」她心中想說:「最多撕破了臉,我這假
弟子不做了。」但她在北霆門學藝,關乎追查身世與尋覓黑杉令,畢竟不能衝
動誤事。
康浩陵聽若未聞,仰頭將那壺酒喝乾了,眼前的黑暗裡,盡是記憶中司倚
真的花瓣顏色雙唇,在笑談之間靈活開闔。他手指在壺嘴來回輕觸,「我已喝
了半壺,她仍願意接過去喝,這是說…這是說…唉,這卻是怎麼說?」她的輕
細呼吸在身旁一陣一陣傳來,像是浪潮一般,將他的神智打得恍惚了。
司倚真只當康浩陵是好朋友,心底又擔憂他的安危,並未留心二人間的曖
昧,說道:「我該去了。你…你一定要保重,我怎樣也要救你。不為了我師父
關懷你,而是——」
康浩陵聽著她收拾食盤的聲響,再也難以遏抑,聽聲辨位,捉住了她手腕
:「是甚麼?妳自己也關懷我,是不是?」這一剎那,連自慚形穢的心情都忘
了。
司倚真一愕,微笑道:「咱倆同經患難,雖只見過兩回,卻好像相識了很
久,我自然關懷你啊!可是…用得著捉住我來問麼?」
康浩陵道:「是,要捉住妳才能問的。」
司倚真只覺他在自己腕骨上越握越緊,似乎要把自己的手融化在掌心。那
掌指撫摩緊握的感覺,竟是眷戀和無措。這一刻,她才醒悟,這個少年對自己
,難道還多了一些別的心思?
康浩陵趁著漆黑一片,勇氣倍增,握著她手腕,道:「我的身世…說來難
以啟齒,有著許多未解之事。我就想找到你師父,問問我小時候是不是見過他
。我總覺著他好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司倚真應了一聲,康浩陵續道:「我在北霆門兜了幾圈,老是不見妳。」
司倚真道:「嗯,我放省親假呢。」
康浩陵道:「是這樣罷?總之,我代本門送戰帖來北霆門,四下找不見妳
,又…又闖到了禁地,這才會有跟黎紹之比武、被冷雲痴扣押的事。可是…我
邊蹲監邊想,我怎地那麼想見妳?想找妳師父問身世是一回事,我,我實是,
我實很想…再見到妳。不為了甚麼旁人,不為了身世,就只…只為了見妳。」
司倚真聽著歡喜,心兒卻亂了。一個伶俐刁鑽的姑娘,到此卻答不出一句
話來。
康浩陵聽身旁一無回應,不知她心中怎生評斷自己這番亂七八糟的剖白,
急著補充:「這不單因為妳是好朋友。我也想常常見到我朋友,想見義父、師
父和一眾師兄。然而…我見到妳笑,聽到妳說些貪玩的念頭,便好開心。我對
別人,從沒這樣的心思…這世上任一個旁人,也沒能讓我有同樣的心思。」
司倚真聽他情急,不想令他難堪,輕輕「唔」了聲,說笑道:「…可惜咱
們只能在這黑房裡說話,我瞧不見你,你也瞧不見我。」
康浩陵誠摯地說:「這不要緊。我知道妳就坐在我身邊,飲我飲過的酒,
那是一樣的開心。」
這話說得太也直白,司倚真登時想起,黑房之中僅得他二人,自己從小到
大從未跟任何年青男子單獨在密室中相對,更何況是全無燈火的暗室?當時禮
教雖未如後世嚴謹,司倚真又是習武之人,但閨秀的舉止份際,她是自幼清楚
之極的。一想及此,面上一片溫熱,這卻是她一生中首次為了一個男子而臉紅
。
康浩陵說過那幾句話,便即默然。半晌,問道:「……我是不是嚇著妳了
?」手卻沒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