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堅志 6 坦蕩作誓
康浩陵惶亂之中,並非全無清醒,說到底,他不是沒有想過娘親早已離世
,也不是沒想過娘親乃是自盡而亡,從黎紹之處得知往事後,隱然已知娘親必
是自盡殉義了。所殉的,乃是師門與夫妻,雙重揹負又彼此衝突的情義。
這刻令他痛不欲生的,是天意冥冥,教他結識了來自無寧門的殷遲。母子
倆曾在那兒作客,娘親的葬身之所便在那兒;天意偏令他懵然未曉,一直不曾
再去祭墳!
他別過了臉,對眼眶鼻子亂揉一把,將鼻涕眼淚抹去,坐了下來,添了碗
酒,大口喝下,轉回來苦笑道:「至少我知道了娘親在哪兒,隨時能去…看望
她。還有,殷遲和我早就有緣,也是好事一樁。」
江璟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你能這麼想得開,才不愧你爹娘的英名。」
康浩陵昂然道:「莊主和黎老兄…唔唔,黎大叔,都述說過爹娘的作風。
我若只知沉溺傷心事,可沒有臉當他們的兒子。」
江璟道:「說得好!未來你面臨門戶之事,可千萬記著今日說過的話,務
必效法他們的胸襟才好。」
康浩陵呆了一會兒,才明白江璟指的是「旦夕篇」與兩派秘而不宣的醜事
。自己不但知悉了此機密,習練了刀劍互通,還兼身份可疑,來日必將遭逢極
大極難的關卡。他霍地站起,雙手舉起酒碗,向著對面山峰,朗聲道:「爹,
娘,孩兒謹記你們的榜樣,請你們在天之靈,助我跨過難關!」
語畢,振臂潑酒,美酒水珠被山風吹開,酒香頓時飄灑谷中。他斟滿一碗
,道:「多謝莊主提點。」與江璟對飲而盡。
他坐下後,江璟瞄了瞄他的淚痕,忽問:「現下你儀容已理好,能見真兒
不能?」
康浩陵愕然道:「甚麼?」
江璟微微一笑,側頭喝道:「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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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浩陵吃了一驚,順著那方向一望,山石後探出了巧笑倩兮的一張小臉,
正是司倚真。她兀自扭著身子不肯出來。江璟道:「別裝了。妳若懂得不好意
思,天下也沒有膽大妄為之人了。」
司倚真抿嘴一笑,來到二人身後,略一猶豫,坐到了師父身邊。康浩陵眼
光追著她舉動,不明白她怎麼不坐在自己身旁。江璟卻偷笑:「再如何任性妄
為的小女兒,始終是小女兒,總是怕羞。」
康浩陵訥訥地問:「妳都聽見了?妳會嫌棄我麼?」
司倚真向他溫柔一笑,款款勸道:「你的身世,早已對我說了不是?我當
時可有半分不敬?你自己也以身世自豪,不是麼?我才該受嫌棄呢,連自己是
在哪裡生下地的也不知道,更別提父母祖宗啦。」
康浩陵凝望她被風拂起的細髮,真想伸手去撫摸髮旁的臉頰。但莊主在旁
,萬萬不能輕浮,否則怕就被「迴空訣」打落千丈山谷。卻聽江璟清了清喉嚨
,道:「好了,我不能白聽你這許多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我自己的。真兒,
妳到得正好。」
康浩陵愣然想問:「我跟你說過哪些秘密了?」江璟卻不讓他插言,接著
道:「真兒,一會兒我有事囑託於妳,讓他在旁聽著,妳莫要驚怪。實在是韓
濁宜與冷門主勾結之事太大,我怕康君的義父大人吃虧。」
江璟所謂的秘密,一是康浩陵身世;二是南霄北霆武學果真有所相通,且
百多年來的兩派之主均竭力隱瞞;第三,則是康浩陵在李繼徽的教導下,對赤
派之事頗不陌生,甚至可能為蛛網效過力。這幾件事由,康浩陵自己甚麼也沒
說,但江璟既由他的言行而猜到了,與康浩陵親口吐露,倒也沒甚麼分別。
康浩陵一聽見義父,忙問:「怎麼義父會吃虧?」
江璟道:「你先聽著,我不姓范,而姓江。你應承我,無論如何,切不可
讓尊君知曉有我這麼一個人,暫時也別對他提起真兒。至於你師父那邊,你知
道怎樣做。」
司倚真心底大震,原先一副目光亂轉的嘻然神色,瞬間僵住了,望定了師
父,甚至連氣也不敢透。這片刻之間,她的震駭和無措,只怕就如同親睹師父
在眼前舉劍自戕一般。
——因為師父這舉動無異自戕!
師父苦苦躲避西旌追查十來年,一絲形跡也不流傳於外。她從來謹遵此戒
,即使與康浩陵早有長相守之志,亦不曾對心上人洩露過半句。如何師父突然
自己揭穿了底細?
康浩陵也不問究竟,肅然道:「是,我決不對任何人提起。多謝江莊主瞧
得起我。」忽見司倚真向這兒一望,面色大見憂惶。他向來只見這鬼靈少女有
些傲、有些邪,此際盈盈眼波示弱,激起他心中一陣憐惜。尋思:「我再親口
保證多幾句好了。」便道:「師父那邊,我也不說。師父和義父那麼好交情,
自然不能告訴師父啦。既然要瞞師父,師兄甚麼的更不能告訴。」
話一出口,又有點著慌:「完了,還想請義父派人來湘西提親呢。這下怎
麼辦?」江湖道義與兒女情戀在心頭略一拉扯,便想:「莊主如此信任我,我
還用不著絕望。他一定另有安排。」
司倚真卻陡地悟到了師父的用意:「啊,是了,師父是要藉康大哥之力,
幫我找尋黑杉令。將來物歸原主,師父要讓李節帥知道,一切是他盡忠的意思
。師父始終不死心,不信李節帥當真恨他入骨、堅決欲致其死。唉,唉,師父
聰明一世,臨到這件事,便痴心得糊塗了!」當此際,亦唯有自我寬解:「李
節帥對師父如何想,我也只是聽師父說,和曉得有那道終身格殺令而已。也或
許,師父對於李節帥瞭解更徹,知道事情或者有別的餘地……」
她心念百轉千迴,康浩陵渾然不覺,向江璟敬了酒,說道:「江莊主,你
的恩德,我也不多說了。等我回到江湖之上,有甚麼可以替你做的,請示下。」
江璟道:「你替我將真兒照顧好,便是報了德。」
康浩陵伸長了脖頸,訝然道:「這怎麼夠?照顧她…她,是我該做的。江
莊主,請不要對我客氣,盡量吩咐,我無有不從!」
江璟以退為進,要的就是他堅實的許諾,當即假作躊躇,道:「唔,這樣
罷,請你相助真兒,替我留心某件物事的下落。真兒一直在替我辦理此事,有
你相助,我想她也很歡喜的。」
司倚真心說:「來了,師父果真要他幫我找黑杉令。傻傻的康大哥,一口
允諾便把自己賣了給師父。」果然聽得師父吩咐:「妳將常居疑前輩在地洞口
對妳講述的故事,源源本本對康大哥說了罷。」
那日常居疑掘地道遁走之前,曾悄聲對司倚真敘述黑杉令的部份秘奧,雖
則箇中詳情仍不清楚,但黑杉令藏有富國強兵之法,已證實絕非空穴來風,只
須找回黑杉令,請常居疑譯出他母國文字,富強秘訣指日到手。事已至此,她
只得對康浩陵重述常居疑的一番說話。
待她說罷,江璟道:「常前輩要找的那枚精鋼片,後來在中原人士之間流
轉運用,有個名稱叫『黑杉令』。可想而知,一直只作令符,枉費了其中積聚
財富、製造利器的妙法。現下你明白這黑杉令對尊君有何助益了?」
康浩陵聽司倚真轉述,背上已大起雞皮疙瘩,竟不知那位常老先生還有這
樣足以造福天下的智慧。聽江璟詢問,更是凜然亢奮,答道:「義父若得了那
份妙法,咱們大岐,便可…便可……」
江璟拊掌道:「正是。當今大勢,韓濁宜勾結北霆門,即將對偽蜀國下手
,並為晉王謀富強;朱梁聲勢不振,卻總歸是大岐的心腹之患。大岐若得到黑
杉令,那是常前輩所創、最根源的學問,連韓濁宜也不懂的。如此,岐王與你
的義父大人,在亂世便握有極雄厚的本錢。」
康浩陵想了想,卻道:「不成啊,義父性子很傲,不是他自己憑本事爭到
手的,他就未必肯要。平白無故送件寶給他,他是不屑一顧的。」
江璟微微一笑,心想:「李大哥的脾氣我當然知道。」說道:「我有法子
讓他收下,因為這本來是他的物事。」
康浩陵一頭霧水:常老先生打造的寶物,又怎能是義父的?但瞧莊主萬事
籌畫在胸的模樣,江莊主守口如瓶,自己再問也無用。索性閉嘴,以免在心上
人跟前出糗。若司倚真不在這兒,他便一定開口問了。
江璟正色叮囑:「只是一樣,此事功成之前,萬萬不可讓你義父知曉,以
免替他惹禍,切記!」
康浩陵信以為真,跳起來,一膝跪地、一手指天,神色無比虔敬,道:「
康浩陵立誓,不對義父提起黑杉令之事,直至令牌到手、敬奉義父為止。」頓
了頓,將方才的允諾一併發進誓言裡去:「我必不對人提及莊主的姓氏,也不
提『翻疑莊』學藝的事。來日義父拿回了黑杉令,依然不提!除非莊主准我說
,否則這事永遠爛在我肚子裡!」
形勢已成,司倚真亦無可奈何,師父表面溫文,心裡的主意堅定勝鐵。便
打起精神,接腔笑道:「你肚子裡東西不少。上次吃的那張青派別院密函,可
爛在肚子裡了麼——」被師父橫了一眼,忙將細秀的頸子一縮,摀住了江南菱
角般的小嘴。
江璟點頭:「這樣我便放心了。你日來練功的那柄鐵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