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出逃
鍾黎因是鍾不合獨女,武藝本來就不弱,加上這時報仇心切,手上又
比平常更凌厲幾分。白川遠右腕被折、右肩上又有匕首,只剩左手可以對
付,見她不留情面的殺到,也是暗自駭然。
只見鍾黎因舉匕倒插,師法峨嵋刺打法,便往白川遠胸口刺下。
好在鍾不合傳功後,白川遠內力大增,眼耳神智皆異常清明,便是手
腳反應也快過以往。看準鍾黎因匕首走勢,早一步往後退,卻是不格擋亦
不還手。
鍾黎因一記不到,見白川遠閃得一派輕鬆的模樣,知道皆因他身負父
親多年功力所致,不禁眉心一皺,淚水又冒出,含在眼眶裡打轉。白川遠
最不堪女子流淚,不由得喚道:「黎因妹妹…」
鍾黎因雙眼盯著白川遠,淚水正巧滑下臉龐,模樣既是清麗,又是孤
傲。聽她冷冷說道:「白川遠…你殺我父親,還想叫我妹子嗎?」白川遠
愣住片刻,黯然道:「鍾姑娘…鍾掌門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怎會加害於
他…」話未說完,鍾黎因不同他囉嗦,又即舉匕劃來。
白川遠不想與她回手,點足閃身,往鍾黎因背後逃開。
鍾黎因迅速向後圈轉,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金光,發出忽忽聲響。白
川遠一個偏身要閃,不料鍾黎因匕首朝空中一丟,換到左手,洽往他背後
刺到。
白川遠一驚,不得不出手去擋,打在鍾黎因左手腕上。鍾黎因手腕吃
痛,輕呼一聲,連忙右手接過匕首,刷刷兩聲往白川遠臉上劃去,直逼得
白川遠閉目轉頭,待他轉頭之時,匕首又交回左手,往白川遠後項刺去。
這交換匕首的用法,本來是單匕打法,寒極派練匕術皆從單匕練起,
待左右手皆能使得自如,才能再練雙匕匕法。鍾黎因本已能使雙匕,但一
只匕首還刺在白川遠右肩上,身上只剩一只,當下使出單匕匕法。眾人只
覺那匕首一下子飛到她左手,一下子又到了右手,直看得眼花撩亂。
白川遠神思靈快,知她換過一手,還會再換一手,兩人間距甚近,是
不得不出手擋下了。於是閉目轉頭之時,已將左掌往鍾黎因腹部推去。鍾
黎因一驚,連忙收手,匕首又交右手,左腿往後一勾,身子向右一探,便
是「紅蟲長身」,來刺白川遠左臂。
白川遠左掌朝上,手腕一提,去打鍾黎因右腕,想化開此招。眼見兩
人手腕就要對上,鍾黎因衣袖陡然顫動,竄出一條紅色小蛇來。那條小蛇
便似一支袖箭般,極速飛來,在空中還自扭動身子,張嘴露出毒牙來。
有了上次中毒的經驗,白川遠早有所防,立馬收手,急往後躍。卻聽
身後亦有風聲傳到,回頭一瞧,一柄達摩杖夾帶勁力,趁他後躍時,往他
背心擲到。
白川遠見到是廣非慶那把達摩杖,又是手勁奇重,知他不惜背個偷襲
之名也要來殺了自己替鍾不合報仇,不由得鼻子一酸,生出淚來,一時心
灰意冷,忘了閃躲。
眼見前有紅蛇,後有重器,此下非死即傷,眾人皆驚呼出聲。便在此
時,一片黑影翻了幾翻,在空中劃出片片黑花,鐵扇出手,竟將紅蛇截作
兩半,切在地上,又聽得「呼」的一聲響,打破天際而來,千斤鋤應聲飛
出,轉眼打在達摩杖上,兩把金鋼對擊,力道奇重無比,瞬間發出震耳聲
響,先是清脆金鳴,復若低沉鐘響,嗡嗡聲不絕於耳。
白川遠愣了一愣,知道是段相如與徐大澤出手救他,說不出的安慰,
兩眶苦淚又含著更多。卻見鍾黎因轉眼朝他刺來,仍不罷手,廣非慶兀自
出掌,喝道:「我今日便為鍾兄報仇!」兩人同時朝他出招。
便在此時,聽得馬蹄踏雪之聲。鍾廣白三人怕遭馬踏,俱各回首去看
,只見兩馬快速奔來,其中一馬上無人,由另一馬上的人拉著跑。馬上那
人兩手往左右張開,一手拉著另一匹馬的韁繩,另一手在空中急揮,雙足
奮力踢著馬腹,毫不猶豫便朝三人撞來。
白川遠左右受敵,前方來馬,已是無路可逃,正自心驚,馬上那人空
著的那手已微微曲臂,暗自生力,朝白川遠領上一抓,整個提到馬上。鍾
廣二人吃了一驚,正要去追,但見兩匹馬不是尋常馬匹,正是卞門十駒裡
的兩匹好馬「飛墨」、「渲羽」,兩馬腳力奇快,兩人哪裡追得上?一個
回神要追,兩馬已衝出後院,駕往山道。
白川遠險地裡坐上「渲羽」,只聽另一馬上的人喊道:「你這傻子!
再不走人,更待何時?」卻是乾宗濟的聲音,不由驚呼:「二哥!」卻沒
想到原是乾宗濟來搭救。
乾宗濟沒有多說甚麼,舉腿踢在渲羽身上,喝道:「去罷!」渲羽腹
上吃痛,長嘶一聲,載著白川遠,加快腳步往前奔去。
白川遠回頭見乾宗濟,他卻早已掉轉馬頭,背影晃動,身在遠處。
只聽寒極派開了馬廄,眾馬低鳴,已朝這處追來,白川遠牙一咬,一
個提韁夾腿,駕渲羽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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渲羽腳程飛快,雖避開大道以免碰著武苑的人,但不過傍晚,已載著
白川遠來到肅州近郊,路過當日與鍾黎因交手的槐樹之下。白川遠見此處
放眼皆平,極目數里,能防敵人來襲,便停下來休息,坐在樹下。
遠處有商隊由西方而來,正圍成一圈,升起火來,唱著党項歌謠。白
川遠路上曾見過這種商隊,聽過他們唱類似的歌謠,當下也就無甚防備。
這類商隊多半自備營帳,雖然入了漢人眾多的大城,但畢竟習慣不同,便
在城外自搭營帳,生火作樂,順便慶祝一路平安、貨物滿載。
白川遠此時一人坐在樹下,是為了躲避他人追殺,兩相對照之下,直
是兩般情懷,不由嘆了口氣。忽地覺得右膀吃痛,轉眼去瞧,原來他一路
上沒命的出逃,沒時間拔除肩上匕首,匕首也就這麼在肩上,已有一日之
久。路上全神貫注,也就不特別覺得痛,現在精神鬆懈下來,卻覺得痛入
骨髓。
偏頭一瞧,只見匕首柄上掛著一條紅穗和一片玉蝶,柄座上全沾了自
己的血,不由想起鍾黎因那般痛恨自己的模樣,又想起她為自己唱詞的模
樣,一下子百感夾雜,又嘆了口氣。當下搖了搖頭不願多想,牙一咬,「
嗤」地一聲將匕首拔出。原本已乾了得血跡,頓時又給新流出得血染的鮮
紅。
白川遠舉起匕首一瞧,那香囊還給刺在上頭,早被血染紅大半。
他將香囊穿出匕首,想著鍾黎因把香囊刺在地上的場景,卻想不透她
為何這麼做,自語道:「或許因我碰過這香囊,黎因妹妹當我是殺父仇人
,恨我入骨,便寧可不要這香囊,另外給她師弟做一個…這香囊已給刺穿
了洞,又沾了血,再也不能用了,即便日後解釋清楚,將香囊還給她,她
又拿來做甚麼?」
白川遠將香囊隨手一丟,轉念又想:『怎麼說都是姑娘家的定情物,
我怎好隨便丟在這,叫人撿去了隨便把玩?』又將香囊撿了回來。忽覺得
胸口鬱悶,一股澎湃真氣自丹田反撲而上,連忙端坐起,提氣調息。他自
受了鍾不合的功力,至今仍無暇運功,好在真氣於此時才發作,若要在馬
上發作,恐怕摔下馬來。
白川遠緊閉雙眼,運起功來,過了良久,總算覺得勻妥。此時西天已
暗,平野上只剩那党項人升起的營火,隱隱透來光線。
忽見一名党項人拉過馬,躍上馬背,舉著火把,朝白川遠急馳而來。
白川遠一驚,將要上馬,卻聽那人用漢話說道:「前面的朋友,過來
喝一杯罷!」那人近得前來,見他滿身是血,不由微微一愣。白川遠眼看
他那男子確是党項族的打扮,雖說得漢語,也還有些腔調,應不是寒極派
的人所假扮,便稍稍放心,說道:「不了,我正給仇家追殺,連累了大家
可不好。」
那人眉頭一皺,隨即哈哈笑道:「不怕,我們這隊人馬也不好惹得。
你身上這身血味,便不怕半夜裡引來狼群嗎?」見白川遠仍舊毫無意興,
將馬鞭朝營隊一指,道:「我們正搭皮帳棚,狼群闖不進帳棚裡,半夜裡
也有人守夜,馬兒不怕狼咬。」
白川遠心想:『後方有人追殺,客棧是不能住了。渲羽速度快,本來
也不怕狼,但這一天下來奔波,也總不能叫渲羽累壞了。』於是點點頭,
道:「多謝這位大哥,便請借住一宿。」那人聞言,伸手打起空鞭,笑道
:「這有甚麼!出門在外,靠的是兄弟,是朋友!」白川遠聽到「兄弟」
、「朋友」,心頭一緊,苦笑道:「也是。」
白川遠進入党項人的營隊,只見裡頭清一色全是男人,約莫十來人。
裡頭的幾人見他滿身是血,皆露出狐疑神色,倒是一名矮壯男子臉上帶笑
,朝他走來。
方才那人翻身下馬,走到矮壯男子身旁,指著他道:「這我大哥,也
立也龐。」拍拍自個胸脯道:「我叫也立榮列。」也立也龐朝白川遠點了
點頭。
白川遠道:「小弟白川遠,會過幾位英雄。」也立也龐道:「白兄弟
,不必客氣,來,歡迎!歡迎!」搭上白川遠左肩,帶他來到營火前。
也立也龐站在近棚的首位,對營火邊所有人朗聲說了幾句話。原本神
色疑慮的人總算露出些微笑意,朝白川遠點點頭。白川遠也朝眾人一一點
頭示意。
這時一人遞上一只玉杯來,裡頭裝著殷紅液體,白川遠開懷一笑,舉
杯到鼻前晃了晃,道:「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說罷喝了口酒,在
嘴間暖了暖,才吞下肚去。也立榮列道:「白兄弟敢情喝過這葡萄酒?否
則怎知葡萄酒不比烈酒,不能疾飲,須得細嘗的法子?」
白川遠道:「在下曾於甘涼一帶品過葡萄酒,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喝
來格外好喝。」也立也龐道:「甘涼那處的葡萄酒是不錯,但我們這酒可
是千里迢迢從高昌帶來,肯定比你喝過的都好喝。」
白川遠暗自生奇:『高昌可是回鶻的牙帳,党項與回鶻多有不睦,葡
萄酒又是極為珍貴之物,回鶻人怎肯賣酒?』但見也立也龐亮出腰刀來,
笑道:「咱們党項人可不怕回鶻人,他們敢不賣酒,就賞他們個厲害。」
眾人聞言,皆哈哈大笑起來。
也立榮列見白川遠略有疲態,道:「白兄弟身上有傷,早點入帳休息
罷!」白川遠道:「也好。」便由他領著入了犛帳。也立榮列朝外呼了一
聲,一名年紀較小的嘍囉慌慌張張進來,聽也立榮列交代幾句,又慌慌張
張出了去。
也立榮列對白川遠道:「待會便有人送來乾淨衣物和清水,你好事休
息罷!」說完即走出帳篷,不等白川遠言謝。
過不久,果然那嘍囉將臉盆架在衣物上,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用不流
利的漢語道:「洗臉…穿衣…請…」白川遠見那盆水清澈乾淨,心想党項
人這一路上尋找水源十分不易,定是風塵僕僕攜重至此,本是人畜飲用,
現下卻給他洗滌傷口,實在太過浪費。便取出匕首、鐵丸、錢囊等物事,
褪下舊衣物,將清水沾濕在上頭,略加擦拭傷口罷了。剩下大半盆,便待
那小嘍囉再來帶走。
白川遠換上党項人送的衣物。衣穿上身,果然覺得溫暖舒適,心裡不
由大大感激,只覺得這群人豪爽大方,若能交上一輩子朋友,倒也是樂事
一件。又即將鐵丸與兩把匕首取來,一一放入懷中,只見那香囊放在一旁
,血跡斑斑,卻是收也不是,丟也不是。
正自煩惱,忽見那香囊被穿的孔洞中露出一截東西,伸手去撥,摸著
卻像是張棉紙,便把孔洞挖大,將一塊沾了血、濕淋淋紙給拉了出來。白
川遠仔細一瞧,上頭似乎寫著字,心裡好奇,將紙張小心翼翼掀開。只是
那張紙共摺了三四疊,不但沾了大半血跡,又給匕首穿了大半,整張掀開
後,只剩頭尾上的字隱隱可見。
白川遠在心裡念出那些字來:『白日…酒滿…錦繡…語慢…川…載芳
菲…』念了幾字,便知這紙上寫的正是鍾黎因為他唱的那闕詞,憶起琵琶
聲響,雖然詞記得不全,卻也伊伊啊啊地唱了起來。只是音調悽楚,他沒
唱幾句,不由想起自身遭遇,哽咽失聲。過不多時,終於累得睡去。
睡到半夜,一聲狼嚎使他驚醒,手上一捏,驚覺手裡握著甚麼,朦朧
間湊近一看,原來是鍾黎因那紙唱詞。正想放回香囊裡,忽然心頭大震,
只覺字裡行間隱藏些甚麼信息,方才迷迷糊糊間好似瞧了出來,卻怕自己
看錯,連忙取來細瞧。
只見上片詞句每逢一三五隔句的首字,竟各是「白」、「川」、「遠
」三字。白川遠愣了一愣,想是湊巧罷了,但去看下片隔句首字,寫的竟
是「終」、「離」、「音」三字。「白川遠」三字與「鍾黎因」分別在一
首詞的上下片藏頭,這般巧合,豈非人為?
當下想起鍾黎因唱詞時的光景,只記得她說道:「這詞本是單調,我
譜雙調…是…是盼能一曲成雙…」又道:「我知你有心愛的妹子,這首詞
當下唱與你聽,往後再也不唱了。」「你卻不知在這深山之中,有人欽慕
你多時…」諸多奇怪的話,他當時正沉浸在美妙樂聲中,卻也沒有細想。
現在想起,鍾黎因竟似在表明情意!
復想起昨日在破屋之中,鍾黎因哽咽說道:「白大俠在江湖上行俠仗
義,我…我早仰慕多時…若知道是你…也不會把保身用的紅蟲毒用在你身
上了…」每每說話間又是情韻流轉,酥人心魄,白川遠只道她天生害羞嬌
媚,能教男人為之傾倒,卻不想這含情脈脈,全都為著他來?
去看詞末「癸酉年」三字,乃是三年之前,白川遠不由得心頭碰碰作
響,喃喃說道:「這詞既寫在三年之前…難道黎因妹妹真仰…仰…」本想
到「仰慕我許久」等話,倒不敢收受,沒有說下。
白川遠細想過去這幾天相處情景,確知鍾黎因對他愛慕之情,當下又
驚又喜,竟口乾舌燥起來,見那嘍囉沒來取回那盆清水,便上前喝了幾口
,又打來洗了臉。
手心掠過臉龐,水珠由他指間滑落,月光映照下,睫毛梢上殘露晶瑩
,他眼神空洞,終於平靜,望著帳門。
值此誤會難解之際,即便郎有情妹有意,卻不是造化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