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讓權 1 非師非父
司倚真心思細膩,一問便問中了要害,她在震驚之餘難以理清思緒,卻
模模糊糊地知道:事情的關竅是今秋之約。她心中恐懼,上前一步,伸手想
拉江璟的袍袖,江璟一揮手,向簷外走了兩步。
雨水打在江璟前額、衣襟,他渾無所覺,隔了片刻,淡淡說道:
「上年八月十九的二更,『翻疑莊』上下人等熟睡之時,殷遲前來下戰
書,約定一年之後再次前來,為父報仇。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問清楚了他和
妳殷叔叔、雙緹嬸嬸的關係,當時……我只恨他不早些來。」
司倚真回思當日,悚然叫道:「那夜我在家裡的!他……他清晨在山腳
毒發,是我救了他起來,原來……原來是那夜,原來他是上山到翻疑莊生事
……」
江璟歎道:「他跟我動手,想試探我武功的底細,看上去心境十分紊亂
,想是如此震動了真元,誘發了體內的斷霞池之毒。」
司倚真悔恨無已,切齒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該救他。不,我就應該
趁他在曠野中毒發難熬之時,一劍了結他性命便是。」
江璟猛地轉身,怒問:「妳說甚麼?」
司倚真道:「難道我錯了麼?我若非一時慈念,便不會讓他與我和侍桐
長路同行,平白教侍桐暗自憂傷。更加不會讓他……」當日荊南河岸、春郊
垂柳,殷遲長歌致意,露骨地表白愛慕,這件事卻無論如何難以啟齒,改口
道:「情愛是小事,倒也罷了;死生卻是大事,若不是我授他以隙,他焉有
爾後作惡的機會?更沒有甚麼見鬼的八月十九之約!」
江璟表情複雜,凝視司倚真激憤的面容,良久方道:「妳是長大了,有
了自己的心思。妳的心思夠狠、夠毒,或者……是我教錯了妳。」
司倚真背脊一股涼意透了下去,自她記事以來,師父從不曾說過這樣的
重話,更絕不曾對她表露如此心灰意冷的神色。她身子發抖,俯首不敢直視
師父,口氣也軟了:「不,師父沒有教錯我,師父教我防備他人的惡意,又
教我種種機變之道,真兒一生受用。師父,你別嚇真兒啊。」
江璟澀然道:「我教妳亂世保身的心計,卻不是讓妳將心計用在有恩有
義的朋友身上。」
司倚真一股氣直衝,抬起頭道:「殷遲那魔頭算甚麼朋友?他殺過康大
哥的朋友,害苦侍桐一世,而今更想刺殺我師父。我與他之間豈有恩義可言
?難道只憑他對我有非份之想,便認他是朋友?」
她所言句句屬實,縱是辯才甚高之人,恐怕也不易反駁,何況是江璟?
但在江璟心中,殷遲是他生平兩位至親至愛之人的骨肉,而自己對那二人的
愧疚,一死不足以抹煞。因之,他對殷遲迴護照顧尚且不及,怎能如司倚真
所言那般主動加害?然而他見事又極為透徹,何嘗不知殷遲迷途已深,自己
全然是一廂情願?
他過不去的關卡,不外這「一廂情願」的執拗而已--心底深處,他早
已不止一次想過,倘使殷遲所中之毒果真無解,壽限將至,任這少年就此離
開人世的無邊苦楚,只怕是最好的迴護與照顧。
翻疑莊裡,風露中宵,獨立山林之時,他隱隱已想到:「你不願殷遲早
夭,不單為了他是二寶和阿緹的孩子,你是自己死志不堅,盼望借殷遲之手
自殺,好讓你向阿緹妹妹交待。江璟啊江璟,你何等自私!」
他背向司倚真,夜雨潑面清涼,他胸中卻如有一塊烙紅的鐵,不知一腔
憤憊該向何處宣洩。驀地裡,司倚真異樣顫抖的語音在背後響起:「師父,
我心思狠毒,是不是因為我是奸惡之人的後代?」
江璟凜然回神,第一個念頭便是:「她查到自己身世了。」問道:「妳
說甚麼?師父不明白。」
司倚真的聲音變得有些遠,顯是她退開了好幾步,躲到長廊另一邊:「
師父叫我自己在北霆門中覓尋身世的線索,我是找到了不少,可是……我不
想查下去了,我知道查下去一定只有憂恨。師父,你說,你把真相都說出來
罷!」
江璟緩緩回過身來。長廊那頭,愛徒的身影在雨霧中似十分弱小。
司倚真淒然一笑,青派別院裡盜錄的北霆門賞罰譜,一字一句流過眼前
,她再不想自欺,取而代之的是自傷自厭之情,說道:「我和康大哥……前
途多艱,師父早都知道的,是不是?師父怕這往事揭穿,我和康大哥難以共
對,便一直暗暗盼望我跟殷遲在一起,是不是?可惜,就算因為我的父母與
康大哥的爹娘是死敵,我嫁不了康大哥,就算殷遲不是如斯罪大惡極,我和
他也不能在一起。」
江璟心中一酸。司倚真名為徒兒,實為愛女,他想輕拍她的頭,溫言安
撫,讓她別太沮喪,司倚真卻固執地站在遠處。
司倚真道:「就算殷遲人品端方清白,無寧門少主又怎能和翻疑莊的女
兒在一起?」
江璟道:「這事毋須再提……」
司倚真淒然冷笑:「我放在心裡的少年,他爹和我爹娘有門戶大仇;而
我師父雖想把我許給故人之子,卻與故人恩怨牽纏。兩頭都是血海之恨,卻
叫我一個人撞上了。我司倚真何德何能?」
師徒之間隔著淅瀝瀝的雨幕。江璟道:「妳怪師父了?師父該死的時候
便死,決不連累妳。」
司倚真一咬牙,大聲說:「我怪你收養了我!」
這句話如一根荊棘,陡然刺入江璟心胸,燒起一股抑鬱之火。他口齒本
已笨拙,這刻更不計及後果,喝道:「很好,我本來想也沒想過收養甚麼徒
弟。當年我獨往獨來,好端端地,半途見到妳降生,妳生母又傷重去世……」
司倚真截口問:「我生母是誰?姓韋,閨名岱兒,是不是?她是北霆門
弟子,跟我父司遠曦聯手背叛冷雲痴,是不是?」
江璟不答,逕自道:「那晚我遭西旌九名好手圍攻,西旌之人在客店縱
火,我甫脫險境,本來大可以一走了之,只因不忍妳喪生火場,救了妳出來
。妳剛才說不該對殷遲有慈念,當年我在那客店,何嘗不是一念之仁,致有
今日之事!」
司倚真首次聽見這段往事,心情激盪難抑,大聲道:「不錯,何不讓我
燒死罷啦。」
江璟搖頭道:「師父在西旌雖然害過不少人,但又何忍眼睜睜看著一個
初生嬰兒燒死?我救了妳,自己卻須西行一趟,本想將妳送去農家--」
司倚真又道:「便是北霆門外那戶農家罷?若得讓我在那農家成長,便
不會有這許多愁煩!」她平日雖活潑精怪,但江璟教養甚嚴,她於尊卑禮節
守得極好,決不會打斷尊長的說話。此時心亂如麻,言行失據,竟接連大聲
截斷師父的言語。
江璟怒道:「妳道我不想麼?妳道我起初便想收養妳、授妳武藝、教妳
讀書麼?我身無牽掛,何等自在,後來……妳殷叔叔因我而死,我本可一死
以謝,全是……是他叫我回頭收養妳,我是被他遺言所迫。我是……受人之
託……我亦是為他所欺!他叫我養妳成人,只為了阻止我殉義!」
他狂怒之際,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偏偏他不善飾詞,這番實情本可委
婉道出,他說來卻是句句尖銳刺耳。他頓了頓,喃喃地又道:「我教錯了妳
,是我不好,然而……自從遂寧公主薨逝,我早絕了家室之想、兒女之望。
我從西旌出走、挑了寶鳳山的盜寨,隱居自樂,也沒想過收徒立派。妳聽好
了:我從來就不曾想做誰的師父、誰的阿爹。我這師父做得不好,只因我起
初便不想做。」
司倚真渾身冰冷,陡然只覺無比孤寂,暗想:「師父從來不是真心想要
一個徒兒,他一直都在懊悔,一直怨殷叔叔騙得他有這十餘年教養之累,他
終於說了出來。」
她總算懂了:自己行走江湖,天不怕地不怕,敢與韓濁宜、呂長樓等成
名奸雄周旋,因為師父在背後撐著自己,前路又有康大哥相攜相持;這剎那
突然明白,自己只是師父的負累,未來又與康大哥無望結合。當此驟失依靠
之時,平素千伶百俐的她僵立如一尊塑像,只怔怔盯著院中的雨絲。
江璟話已出口,難以轉圜,心頭的憤鬱卻也消了不少。他斜目望去,知
道已重重傷了徒兒之心,但自己多說只有令局面更僵,默然拂袖進了屋,將
司倚真一人留在長廊。
次日上午,江璟步出店房,卻見大堂那邊兩名商賈攜著箱籠轉入來,進
了司倚真所住的鄰房。到櫃上一問,店夥答稱,那間房一位頭戴大帽、綠衣
綠裙的姑娘,天剛放光時便走了,房內只扔下一個小包袱。
江璟打開一看,見是自己為司倚真假扮少年書僮的易容物事。她心寒之
際,寧可以本來的粗糙改裝,踏入外邊險惡世界。包袱內別無他物,她竟未
留下隻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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