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封山 6 梟雄歸來
綠焰燈搖曳的天留門山腹城中,糧食用物是一日比一日短缺了。
往常巡邏各處關卡的劍手,最精銳者皆已於初秋時隨門主馮宿雪出城攻打
無寧門,到了冬雪將至的此時,仍無半點音訊。天留門歷代門主控御門人極為
嚴格,無論是否斷霞池邪派當權,從無門主連月不見影蹤的前例。
天留門明裡不涉江湖,暗裡卻以藥物統轄大量江湖散人,對江湖是非不屑
一顧,各派武學卻打探了不少。若將那些散人也計入天留門麾下,總數該有四
五千,本城的門人則近千人。攻打無寧門的精銳只有數十,留守的數百名馮黨
與韓黨,兩方都等不到首領音訊,人心越來越浮動。眼見嚴冬就至,出山辦貨
的幾撥門人卻無一人回歸。
而留守城中的劍手,忠於馮宿雪的有一大半,他們無所適從,不由自主都
聽從老秦號令。另一小半是韓濁宜一黨,韓濁宜卻也毫無消息,連傳信的親兵
也許久未至,一干韓黨身處馮黨之間,也只得隨眾,明面上姑且聽老秦指揮。
老秦身無劍技,憑何而能統御數百名殘忍乖戾的天留門人?馮黨聽他的話
,是瞧在他對門主忠心耿耿的正統身份;至於韓黨,早已在馮宿雪授意之下,
被老秦刻意供應斷霞池變種藥物,神思脆弱,面對手握藥房秘術的老秦,哪裡
有第二條路走?
城外白霜覆地。城內,一層厚重的陰冷之氣壓遍各處。
一日,三十幾具屍首從城外運了回來,那是早前一批批派出山去辦貨的門
人。致命傷多是刀創,屍首面部卻呈青黑。藥房門人一驗,確是死前已中毒無
疑。甚麼毒?沒有人知道,連老秦也驗不出來,屍首內殘留的毒質,全無源於
斷霞池的成份。
城中諸物匱乏,人心惶惶,他們又派了一批人拉著空車出去。第二日,老
秦放心不下,親自領人出去巡察,這次的一批人不到山腰,便已屍橫山澗。屍
首卡在澗水的碎冰裡,澗水依舊晶瑩,薄薄冰面下的魚兒依舊游動,藥物並未
從屍體流散出去。敵人用心精細,要滅的只是山腹城中人。
老秦怒極大叫:「甚麼人膽敢在天留門的地頭放毒,咱們的毒卻奈何不得
他們?」細細查察本門在山上的毒物布置,這才驚覺,毒物已被盡數刨去,一
些原本安全的所在,卻埋設了成分不明的藥物。
他越看越怒,命藥房手下一一移除。未料,查察的地面越廣,越瞧出敵人
刨除本門毒物手法之精細。老秦心中打鼓似地忐忑:「敵人怎會知曉我們毒物
佈陣之法?難不成他們一路刨、一路以身測毒?」他又怎知,天留門的毒物布
防在司倚真和呂長樓等人眼中,早已半點不是秘密。常居疑指派流民部屬刨去
天留門毒物、在其他路線換上新毒之時,自然教了他們避毒的法子。
整片山頭的土地與冰霜混合,鬆軟潮濕。老秦憤怒又驚恐,走著走著,一
隻鞋子踏入了一片濕軟地裡。水氣沁入鞋中,本來不覺如何,忽覺腳趾微微發
麻,總算他長年與毒物為伍,警覺奇高,立刻拔出腳來,除了鞋一看,腳趾甲
已染上一層綠氣,不僅斷霞池水所練的祛毒香囊未能阻住這毒質,他數十年來
在藥房中浸染的藥氣亦無法護身。
他急忙叫來手下,眾人抖開幾個裝滿了藥物的大木匣。老秦本想就地解毒
,誰知試了五種丹藥全不見效,五隻腳趾盡已發綠,腹中微微抽痛,有些欲瀉
之感,但他深明醫理,卻又覺得這不似真正的瀉症;同時內心深處,一股莫名
怪異的恐懼感漸漸升上。
老秦頭腦昏了一陣,猛然醒悟:「毒質由腳趾入腹,接著便上衝入腦,行
得好快!」奪過一名手下的劍,大叫一聲,斬去了自己五隻腳趾,登時暈厥。
老秦被抬回山腹城養傷後,雖勉強拔除了毒質,卻再沒有馮黨門人敢出城
巡察,任憑老秦躺在榻子上,要手下抬著他到各處威嚇,眾門人只是不從。至
於下山辦貨,除了老秦和幾名手下,更再也無人提起。
老秦主持藥房,工作不輟,那座冶煉兵器的高塔洪爐卻面臨無以為繼的窘
境。韓濁宜久無訊息,報信的親兵也未見一名,天留門沒再接到李存勗打造新
兵器的命令,幾度想停工,又拿不定主意。主持洪爐的門人去和老秦商議了幾
回,老秦自然知道馮門主的意思是不奉李存勗命令、切斷與韓濁宜的聯繫,可
冶鐵是天留門的重大基業,豈能說停就停?本門若要脫離韓濁宜控制而自立,
更需倚賴這門絕藝。他躊躇良久,仍是吩咐照舊,只將產量略事減少。
環繞斷霞池上空的層疊房室之內,開始不分晝夜地傳出門人服藥後的靡樂
之聲,那是韓黨門人。不久,意志不堅的馮黨門人,暗地裡也踏進了韓黨門人
作樂的房室。初時躡手躡腳,過了些時日,便坦然出入了。
城中糧食日漸告窮,天留門人雖說武技傑出,卻也是肉身,練武之人食量
尤其不小,半飽的日子一天天地捱下去,唯有服藥升仙,男女門人肆意交合,
醒後渾渾噩噩,能讓他們忘卻飢餓。門人用完了藥,便去向老秦索討,老秦自
然將他們唾罵一陣斥回。然而頹靡作樂之人越來越多,到後來直闖藥房便拿,
老秦與藥房手下武技低微,無能為力。
至於劍室之人,也不會來助他們把守,一來因為當前的劍室主人名叫佟無
越,他和他所領的弟子均為韓黨。佟無越心繫權柄,暗地裡與馮宿雪庇護的老
秦較勁。劍室與藥房雙方,都盼望接掌冶煉洪爐,那便是分到了本門極關鍵的
一份產業,為自己效命的主上立下大功。二來,劍室上下也早已耽溺在樂舞淫
歡裡。
--似乎天留門人知道大限將至,正把握最後的時光,享受最後的歡樂。
城外,雪花飄下,從山頂天窗飄入了那極為闊大的山頂廳堂。
馮宿雪曾在此處初次會見闖山殺人的殷遲,常居疑與韓濁宜師徒曾在此處
再敘六十年的恨仇。廳上的綠焰燈火依舊搖曳,這些人如今卻都不知影蹤何處。
※
這日清晨,掌綠焰燈的幾名門人照例到廳上添加藥油。他們從昨宵的狂歡
中醒來,踏著虛浮的腳步,才走上石階,陡然間呼的一聲,有一物自高空飛速
墮下,悶聲撞落在大廳正中,靜止不動。
那物事並不甚大,略作橢圓,墮到地面卻不滾動,原來已在地面砸出個淺
坑,乃是天窗之上有人刻意使了股勁將之甩下。這股勁力並非強橫一類,而是
極高明的急勁,既似暗器手法,又似畫水快劍的訣竅。
那幾名門人和廳外守衛的一批劍手雖作樂已久,敏捷尚未完全喪失,當那
物事仍在空中向下急墮時,「擦」一聲響,他們已整整齊齊地全數拔了劍,挺
劍衝入,圍到那物事旁一看,頓時驚懼呼叫:「是……是咱們的貴客……」
是久已不聞音訊的韓濁宜,終於又回到這廳堂,這座他曾傲據數十年、睥
睨指劃的廳堂。
--回來的是他的頭顱。
天留門的梟雄,只剩了這一顆睜眼頭顱,妥妥當當地被藥物保存著,焦黃
的眉毛鬍鬚和尖刻的嘴唇,形象仍十分鮮活,甚至陰鷙的眼神也彷彿如生。
擲下頭顱之人顯然深諳山腹城中的作息,揀正了掌燈門人前來的時刻,讓
目睹頭顱墮地之人越多越好。這即是說,敵人仍在山頂,可能就伏在天窗之旁
,向下望著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