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縊奸 5 定北三策
韓濁宜說罷,殷遲不待江璟吩咐,身形一晃,已欺到韓濁宜背後,迴劍
一攔,架住了他頸項:「過去按手印!」
韓濁宜慢慢走到案前,神情倨傲,並不按手印,取過案上自己的漢玉印
,端端正正地蓋了名號戳記,把玉印一擲,冷笑道:「老夫行事磊落,豈受
你二人這等卑污之徒所辱,效仿囚犯去押手印?這便是老夫對岐國下手的證
據,你們拿去給李茂貞瞧!」
江璟收起供狀,道:「唐國軍容壯盛,大岐無力與抗,這想必不是使君
最得意的手筆。」
韓濁宜哈哈大笑,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絕境,一股傲然得意之情猛地充
斥胸中,竟不理會殷遲劍鋒,挺起乾瘦的胸膛,道:「老夫的定北三策,你
聽過沒有?」
殷遲不解,喝問:「你又拉扯甚麼?」江璟卻朝韓濁宜默然搖了搖頭,
舉手示意「請說」。
韓濁宜昂然道:「滅梁、降岐、亂蜀,如今三者畢其一,二、三亦在望
矣!」
即使他不說,江璟這數月裡離開翻疑莊、遊歷江北,也自推算得到。聽
他所言與自己的預測相合,不動聲色,點頭說:「朱梁氣數已盡,卻近在身
側,不乏勇將,若不及早除滅,魏州終究不安。朱梁現已滅了,下一步李存
勗想接到岐王的降表。他登基為帝時,儘管聲勢烜赫,鳳翔也上了賀表,卻
不是他想要的降表。」
他一旦分剖要事,腦中便如啟動了一部高手所製的器械,機件自轉,再
也不是答非所問、言辭跳躍。韓濁宜忍不住冷笑讚道:「豎子進我書齋以來
,只有這一番話才有點西旌大頭目的模樣。先前老夫還以為江就還死後、西
旌無人,找了個痴傻之輩主持呢,此人還自居為狗子!」
殷遲雖與江璟不睦,但更加痛恨韓濁宜,聽了這惡毒的譏笑,也不禁發
怒,睨著韓濁宜道:「你嘴裡再不乾不淨,我便先割去你舌頭。你雙手仍在
,還能書寫那定北三策。」
江璟面無表情,向韓濁宜續道:「你收買李曮,欺岐王年老志衰,讓大
岐的決事之權落於他手,降表自然指日可待。那麼亂蜀呢?」
韓濁宜道:「冷雲痴與老夫合作,北霆青派可說間接操縱於老夫之手-
-」
殷遲截口問:「你落到這步田地,難道北霆門在成都潛伏的軍方勢力還
會聽你的?」
江璟卻已推想到了一二,道:「讓他說下去。」
當日韓濁宜遭李存勗囚禁,派出親兵請求北霆門與天留門援助,殷遲曾
親眼目睹冷雲痴接見親兵。其後冷雲痴為了門派利益,突然倒戈,改為向李
存勗賣好,此事殷遲與江璟均不知聞,只被康浩陵與昊雷劍諸人撞見。但無
論冷雲痴是否仍與韓濁宜結盟,效忠唐國的意向是始終無誤的。江璟雖不知
這許多曲折,但他揣摩冷雲痴一門之主的心意,便判定韓濁宜垮台後,冷雲
痴與風渺月將繼續為李存勗效力。
果然韓濁宜道:「你莫小瞧了北霆青派。掌握皇城與禁宮軍權固然要緊
,卻也需在御前推波助瀾,讓荒淫無道的蜀主王衍更加失德,逐殺良臣。冷
雲痴、風渺月和北霆青派,他們要做的是顛覆蜀廷,慫恿王衍繼續鋪張,消
耗國本,斬殺放逐諫臣。所以哪,他們聽李存勗的命令便是聽我的命令,是
我籌劃了這盤『亂蜀』之棋,他們只不過照著下子罷了!此刻聽不聽老夫的
,又有何分別?」
江璟讚道:「好!」
他由衷稱讚,殷遲與韓濁宜都聽了出來。韓濁宜撇嘴冷笑,殷遲不由得
又怒道:「你竟稱許這老賊?」
江璟道:「他計謀甚佳。」說得理所當然。在他看來,韓濁宜的人品跟
智謀是兩回事,聽見如此策劃,讚賞聲便脫口而出。
韓濁宜續道:「王衍再荒唐下去,別說已被滲透的中樞文臣武將,便是
那些未受收買的州縣,亦是將帥之心不附,蜀國的根本才會動搖。蜀國太遠
,只能令其自亂,宮中青派便亦有了廢立皇帝的機會。來日若非蜀國新帝主
動投降,便是唐軍攻到時將帥出降。在那之前,王衍那驕奢好淫的『皇帝』
,只會更加倒行逆施。你們等著看罷!」
他一口氣說罷,蠟黃的面容因亢奮而潮紅。
倘若這是在李存勗的朝堂,他面對滿朝功名權貴,也必面不改色;但此
刻,他的頭頸就在殷遲嗜血的劍鋒之前,剛才他被脅迫著蓋了印,頸中的寒
刃若即若離,走到書案的這短短幾步路,全身發麻,突然江璟說「這想必不
是使君最得意的手筆」,豈不正給了自己一個主動述說定北三策的良機?豈
不是天外飛來拖延時刻的藉口?他也不知說了之後事態將如何發展,但求捱
過一刻便是一刻!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這刻定北三策已然述罷,應該怎生脫逃?「只要再給我些微時候,
再一些些就好,讓殷遲分心去對付姓江的……」
殷遲聽他言語告一段落,背上發熱,一股奇異的興奮湧上。自己殺人如
麻,臨到要殺這名巨惡,卻止不住地激動,尋思:「要讓老賊痛快地死在我
一劍之下,或者怎生折磨他?」忽聽江璟道:「韓濁宜,我最後還有一件事
問你。」
殷遲與韓濁宜都大出意外。殷遲愕然回顧。
韓濁宜在殷遲周身的殺氣侵逼下,心中冰涼,正想:「難道韓某今日畢
竟壽算已盡?」卻聽江璟說出那句話,接著又聽江璟道:「殷遲,把劍拿開
,讓他好好說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遲一言不發,撤了劍。這書齋雖寬闊,對他這般造詣的畫水劍客而言
,別說攔殺韓濁宜,便是攔殺一隻脫兔,也是易如反掌。馮宿雪殘廢之前,
他的畫水劍技已是當世最高,他窮盡心力練習劍室中的上代劍譜,劍術早已
遠邁天留門前代。
江璟凝視韓濁宜,木然的面孔終於現出微微殺氣:「我問的是舊事。二
十年前,有一人曾夜訪你在川北的隱居處,與你交涉關於黑杉令的條款。」
韓濁宜一怔,隨即明白,道:「你問的是殷衡,那個跋扈的豎子?」說
著忍不住瞥了殷遲一眼。殷遲的身世他熟悉已極,當初便是他與馮宿雪得知
殷遲出身,才釀下了不可挽的連番禍患。
殷遲心頭大震,躍了開去,讓出一大片空地,好讓江璟與韓濁宜對峙,
凝神傾聽。
江璟道:「我問的是殷衡造訪你的事。」意謂你稱他為跋扈豎子,是你
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