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削指 9 性命賭戰
冷雲痴一震,他城府再深,也料不到黎紹之竟會向自己挑戰。他對康浩陵
的呼喝聽若罔聞,側頭看了看愛徒,問:「你說甚麼?」
黎紹之苦笑一下,朗聲道:「弟子是恩師指定的下一代門主,是不是?北
霆門是旦夕篇武學的正宗,是不是?北霆門的門主,旦夕篇功力非得是本門最
高不可,是不是?」
冷雲痴明知這三問將導向何種後果,竟一句也無法反駁,方才怡然自若的
面色變了一片灰青嚴冷,右手突然抬起,用力抓住刀柄,似有拔刀衝動,頓了
頓,又放下了手。
黎紹之道:「歷來門主傳位,無論傳位大典行過了沒有,一旦寫進門譜便
絕無反悔。無論恩師眼下還願不願意,弟子這個位子是接定了的!要是弟子的
旦夕篇勝過了恩師半籌,北霆門主就只能由弟子擔當,好向四方英雄交待。」
冷雲痴凝視愛徒。時近正午,春陽照得人人身上暖洋洋的,冷雲痴師徒的
身周卻彷彿罩了一層肅殺的秋風。
良久,冷雲痴點了點頭,淡然自若地解下彎刀,抽刀上前,將刀鞘往後徐
徐遞去,楚老三上前接過。冷雲痴仍擺著抽刀遞鞘的姿態,門戶敞開,道:「
你可以拔刀了。」
他微微一笑,待四面八方群豪議論的嗡嗡聲靜下,再道:「冷某有愛徒成
材,不勝歡喜。今日各路豪傑見證:冷某倘若武力不足以執掌北霆門旦夕正宗
,自當提早讓位。」
他生平護短,極注重門派顏面,儘管門內刑罰酷烈,對外卻是誓結一體,
此乃武林周知。眼見師徒一戰勢不可免,仍不對高徒出一句惡語,寧可自損威
嚴地接戰,更擔起戰敗屈辱讓位的風險。聽見他這幾句的旁觀豪傑,人人歎服。
康浩陵亦不禁凜然:「這人手段狡詐,又貪名好利,卻的確有宗師的浩然
風度!」
黎紹之形格勢禁之下,向恩師挑戰,也正是看準了師父的弱點。明知此舉
大傷恩師之心,他胸中也是陣陣作痛,但在兩派這麼多條人命之前,傷我師徒
之心,成全兩派往後世世代代無數弟子與親人的天倫團圓之幸,已是最完滿的
法子。
他聽恩師許可拔刀,踏上兩步,也抽出刀來。不料在陽光下心神激昂地站
了這些時候,又喝了許多酒,身上出汗不止,一牽動被汗水浸漬的四個傷口,
忍不住面肉一抽、雙肩繃起。
頂尖高手決戰,絕不容這樣一絲半點的分心。康浩陵急忙搶前:「讓我來
!你一旁養傷去。你已戰過我師父,北霆門主該由我去戰。」
黎紹之低聲道:「別他娘添亂。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忍痛的能耐?」
康浩陵不睬他,向冷雲痴道:「冷門主,你徒弟已跟我師父打過,氣力損
失不知多少成,還受了好幾處劍傷,你堂堂做師父的能這樣佔徒弟便宜嗎?我
的旦夕篇武技跟黎紹之是同時起練、境界相當,你跟我打,等如跟十成氣力的
黎紹之打,你說,這樣是不是才叫公平?敢不敢跟我耍一場?」說到後來,意
欲激怒冷雲痴,自己亦是熱血沸騰,神態甚是輕狂。
冷雲痴冷笑道:「本門上下代門主切磋,毋須外人多言。」
康浩陵一愣,尋思怎生辯駁,冷不防身後傳出一股熟悉已極的沉厚嗓音:
「是我讓康浩陵代我與冷門主決戰。」
縱是冷雲痴秉性深沉,一聽妘渟發話,也不由得一驚。妘渟在黎紹之刀下
敗得如此不堪,南霄門眾一直聚在北邊的河道上游,退也不是、進也不能,留
在河灘上是公然受辱,但若就此灰溜溜地退去,更會被群豪在背後譏嘲。是以
,冷雲痴早已不把妘渟這個大宿敵放在眼內,今日之事對他而言,本只剩了壓
服徒兒,讓北霆門順理成章地當眾豎起「旦夕正宗」的旗號。
他萬萬想不到,妘渟竟能老起臉皮,在這當口又來插話!唯有試探著問:
「妘門主的意思請說明白些。」
妘渟端坐榻上,說道:「就在剛剛,冷門主邀我較量。今日之約起於妘某
,好容易盼得冷門主親至,妘某怎敢怯戰。可惜,妘某已身受重創,只能由康
浩陵替鬥。貴我兩方所訂的君子局,當由此戰而決。」
康浩陵難以置信,怔怔望著妘渟,浮起一絲喜悅:只要自己有正當理由出
戰,便能破了這僵局。
冷雲痴道:「然則本門傳承之事如何?」
妘渟道:「康浩陵說得很對,黎賢姪跟妘某力戰受傷,冷門主縱然技壓令
徒,也難教豪傑心服。妘某曾在白花灘分別與康浩陵、黎賢姪交手,他二人的
旦夕篇造詣確然不相上下。因此,冷門主勝得康浩陵,也便是勝得身上無傷、
神完氣足的令徒。」
康浩陵大喜,他心底對妘渟實有深厚孺慕,只是迫於門戶惡鬥,不得已斬
斷恩義,一聽此言,登時以為妘渟是為自己幫腔,衝口道:「承妘門主瞧得起
,晚輩定不負所望。」
事到如今,冷雲痴再一次陷入自己所設之局,被對手擠得徹底語塞,不由
得氣血翻湧,原本波瀾不驚的面容止不住地抽動。他竭力壓抑,把短小的眉毛
一軒:「康浩陵,你感謝他,未免過於天真。你還看不透你這位師父舅舅的盤
算嗎?」
康浩陵喝道:「莫再使詐。你刀也拔了,來罷。」
黎紹之卻按著他手臂,低聲道:「聽我師父說完。」
冷雲痴陰森地微微一笑:「妘渟欲殺你我而後快,今日你我任一人倒斃在
這河谷,都為南霄門奪取旦夕正宗之路除一大患,他更樂見咱倆同歸於盡。他
想用你這把殺人之劍除掉我,你自己也難逃摧折命運!」
康浩陵身上一涼,轉身瞧著妘渟,只聽得木架軋動,師兄們支起妘渟坐榻
旁的棚架,紅色布簾一垂,遮住了門主身影。李氏兄弟等人站到簾前守衛,妘
渟可從布簾的罅縫窺戰,他卻再看不清妘渟的面色。
這才是真實的事態,才是自己置身南霄門與北霆門的死結之中、理所當然
的終局。
冷雲痴提聲道:「妘門主,這勝負怎生定法哪?冷某手足完好,不應佔便
宜,請妘門主訂定決鬥規矩。」
隔著紅簾,人們瞧不見妘渟對這番譏刺的反應,只聽見他語調端方的說
話:「旦夕篇是兵刃之學,若其中一方無力以兵刃還擊,則對手勝。」
--兵刃術臻至頂峰的高手相鬥,倘若戰至無力還擊,離死亡也就不遠。
黎紹之問康浩陵:「怎樣?」
驟然間,康浩陵心中一片空曠疏朗,多少日子以來的鬱悶似都掃淨了,點
頭道:「咱們喝酒時,你不是說過有一場硬仗?打便是了。」又笑了笑,輕拍
一下黎紹之:「剛才我是打錯了你,我常打錯你,老黎,對不住。」
康浩陵在黎紹之面前向來橫衝直撞,這些年不知罵錯打錯他多少回,從不
道歉,黎紹之一愕:「你又發甚麼病……」猛然明白,康浩陵這一出陣,自知
吉凶難料,這幾句權當是為以往所有莽撞胡鬧總賠一次不是了。
他腦中旦夕篇飛速流動,還想提點康浩陵一些甚麼,康浩陵已將解下的劍
鞘往他手裡一塞,握劍走到冷雲痴面前二十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