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斷臂 8 癡念有託
二百里路程將盡,翻山來到一處林中緩坡,坡下現出一條較為平坦的商
道。彭子義指揮兵士劈開荊棘,眾人依序騎馬而下。彭子義命手下向康司二
人奉上兩柄短斧,說道:「此處折向西南,請康少俠和司小娘子拿著這短斧
開道。」瞧著兩人互不相望的別扭神態,又說:「蜀道艱難,兩位雖是武林
高手,往來蜀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但眼下深山冰雪才融,山道太危險啦,兩
位還是結伴同行好些。」
司倚真低頭接斧,道了聲謝,康浩陵支支吾吾:「是……是。謝謝彭兄
。」
彭子義始終不知他們有何心病,見倆人分明是渾然天成的一對璧人,正
要再勸,突然間康司二人同時抬手示意他噤聲,又一齊側頭,似在聆聽甚麼
動靜。
片刻後,司倚真道:「隊伍後方有人從空中接近,武技奇高。」康浩陵
神色疑惑:「他輕功那麼高,卻沒有縱躍使勁的痕跡,倒像是一匹布在空中
叫風吹著飄行。」
司倚真跳下馬,向隊伍後方走了一段路,恍然大悟地走回,道:「不是
輕功,那人是以飛抓、繩索等物飛越大樹。」康浩陵「噢」的一聲,也跳下
馬,踱步默察,點頭道:「他不像是來動武的,卻也得防。咱們就在這裡候
他。」
彭子義莫名其妙,但他信任康浩陵,便命隊伍暫停,只留一百人在前方
斬劈開道,後軍向來路戒備。他不知迴空訣神功體察實物勁力傳導是何等精
微,軍隊在山林中騎馬緩行,對氣流的擾動十分單純,來人動作造成的飛塵
亂流並不似鳥獸所為,而是有規律的接近,大異於隊伍前進的擾動。康浩陵
與司倚真身有元勁,遠遠便覺察有一股人為動靜。
康浩陵實戰經驗極豐,察知來人並無戰意。司倚真的武學際遇雖不及康
浩陵,兵刃之技稍遜,但自幼積攢的元勁修為絕不低於康浩陵,且她師從常
居疑,見過世上最巧最工的器械,來人用的是簡易粗糙的飛抓繩索,自然更
快為她識破。
過了盞茶時分,樹梢乾枝劈啪連響,後方兵士舉弓欲待瞄準,康浩陵忙
叫:「別傷他!」彭子義不明所以,反應卻快,立即喝住部屬。
只見一人援索飛身而過,落在隊伍前方,嗖的一聲,已把飛抓粗索收在
臂間,寬袍大袖隨著他落地姿勢乍然掠下,面貌雖老邁,肢體勁力操控卻是
精準之極,身姿颯然絕俗。
康浩陵叫道:「寄淵子前輩,你果然來尋我!」
司倚真卻問:「前輩離開玉鏡河谷在先,我們又行軍甚慢,前輩要跟上
也不難,怎地用這法子前來?」
康浩陵忍不住瞧她一眼,心想:「她心思老是亂飄,甚麼不打緊的都愛
問、愛聽。」只覺她仍是初見時那個人兒,笑著談著在湘西家鄉的遊歷探索
,屋裡屋外,山巔水湄,無不是她求知之所。「也只有她,才能做常老先生
的傳人,學懂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學問。」
蒲寄淵笑了笑,將袍袖一張:「老夫家徒四壁,穿得出門的袍子沒幾件
,在這荒山荊棘叢中割破了,豈不糟糕?」
康司二人再怎麼有心結,聽見這奇妙回答,也不禁對視,神色都在說「
我不信」。殊不知蒲寄淵正是如此率性任真,清寒耕讀一生也是實情,坦蕩
蕩全不遮掩。倘若江璟在此,那便一定信了。
司倚真微笑道:「好罷,多謝前輩釋疑。」
康浩陵走出幾步,拱手道:「前輩在河谷裡的疑問,晚輩現下可以答了
。晚輩從哪裡得到那塊硃砂鐵片,便已讓它回哪裡去。」
蒲寄淵雙眉一聳,眸中喜光乍現,失聲問:「當真?」一邊審視康浩陵
表情,瞧他有無作偽之嫌。
康浩陵誠懇地道:「千真萬確。晚輩這一生,願拚死維護岐王與夫人,
也維護岐王與夫人珍視之物。那物事是夫人珍視的,晚輩豈敢有失?」
若說方才蒲寄淵只是詫異硃砂鐵片順利歸於岐王府,此時可說是歡天喜
地了,他身子一跳,猛地藉著一股磁進之訣竄上半空,接著穩穩落下,手舞
足蹈,狀若孩童。一眾唐軍在旁看得怪訝又好笑,他視若無睹,一疊聲地叫
問:「你說那是夫人珍視的?你到底是何人?幹麼要拚死維護李茂貞和劉夫
人?怎知劉夫人珍視那物事?」忽又皺眉道:「你身手奇絕,難道是李茂貞
的護衛?」
康浩陵長歎一聲,他「到底是何人」、與岐王府有何淵源,怎是三言兩
語說得清?理了理頭緒,才道:「晚輩是南霄門棄徒、前靖難節度使義子,
岐王是我的義祖父,劉夫人便是我義祖母。晚輩跟岐國李曮有仇,兩年前已
不容於大岐王廷,但我維護岐王和夫人的心意至死不渝。」
蒲寄淵往一個被樵子砍斷的大樹幹上一坐,道:「你怎樣拿到那物事,
後來又怎樣歸還,慢慢說。」
康浩陵道:「旦夕篇是晚輩巧合發現,是岐王親手借給晚輩的。」
蒲寄淵追問:「李茂貞在王府拿那物事給你?夫人可在旁?她怎麼說?」
康浩陵搖頭,將自己潛入王陵工地尋覓旦夕篇、撞見李茂貞的經過說了
,詳述自己在夫人地宮主室中見到李茂貞如何手撫硃砂鐵片,如何感歎夫妻
恩愛、卻自覺較夫人年長而來日苦短。他說到青派暗衛王陵行刺時,蒲寄淵
揮手打斷:「不說那些。你說李茂貞要讓那物事在劉夫人死後埋在墓裡、永
伴夫人於地下?」
康浩陵敬愛岐王夫婦,聽蒲寄淵言語忌諱,心下不悅,道:「嗯,的確
是預作夫人千秋之後的明器。晚輩當時跟岐王承諾:將文字抄錄傳給北霆門
黎紹之和晚輩的南霄門同門後,立刻歸還。後來便也守諾,將物事帶回王府
、獻還岐王了。」
蒲寄淵喃喃道:「你為了不讓我說出迴空訣那小子的姓名,竟跟我拚命
,足見你是重然諾之士。我信得過那物事是真的已歸王府。」
康浩陵搖手道:「晚輩只是個打打殺殺的武人,不是『士』。」當時世
人對名義瞧得極重,布衣與士人本就有別,亂世的布衣武者更加不屑於為士
,否則在康浩陵眼中,豈不與李曮同流?況且他從來也不是喜歡讀書的料。
蒲寄淵道:「我說你是你便是!老夫看你神情,也知道你讀書不多,但
老夫做了一輩子措大,當有資格說這話,士道在於氣節,並非功名!唉,唉
!多承你守信重諾,多謝你,多謝你!蒲寄淵欠你一番恩情!」從樹幹上一
躍而起,向康浩陵連連作揖。
康浩陵一愣,連忙拱手躬身。一旁的唐軍見這老兒瘋瘋癲癲,已笑出聲
音,彭子義也忍俊不禁。
蒲寄淵敞臂向天,狂呼:「此心空付,昊天難憫,無奈賤委塵泥,我一
生為此放浪形骸,贖癡情之罪,豈知原來……原來……她,她一直留著。」
瀟灑的語調忽然發哽,康司二人只見他眼中淚光朦朧。他頓一頓,轉戚為喜
,眼神又大放光明,喝道:「連李茂貞也知道她愛惜那物事。我復有何憾?
復有何憾?」陡然間深吸一口氣,長嘯滾滾。
這一嘯驚山動林,鳥獸疾趨。唐軍相顧失色,笑到一半的都轉為張口結
舌。康浩陵聽出嘯聲中的元勁澎湃鼓盪,與自己體內元勁似相感應,熱血一
起,發嘯相和。
蒲寄淵的嘯聲只是一股磁進之訣,一往無前;康浩陵練全了諸訣,嘯聲
則有剛強、悠緩、張揚乃至抑壓後爆發等諸般變化。司倚真在旁聽著,想起
江璟所說蒲寄淵生平:「寄淵子的嘯聲是為情抑鬱半生、豁然開朗,康大哥
則磊落純粹。論迴空訣造詣,是康大哥勝,但若論情懷深刻,卻是這位世間
情癡少有的蒲老勝出了。」
蒲康二人元勁默契絕佳,嘯至暢懷盡興處,只覺雙嘯之聲已隨山風上遊
九霄,驟然一齊止嘯。康浩陵喜悅不勝,大聲說:「小子榮幸,與前輩比肩
。」
蒲寄淵擺手:「我若不出來追索真相,亦無緣有這痛快一嘯。」定了定
神,面上仍充滿興奮血色,他的癡情終於得了些微回報,與江璟的舊日過節
忽變過眼雲煙,道:「你如何學到迴空訣,我看也不用多說了。那小子機巧
多詐、一肚子壞水,當年我被他老實巴交的外表騙了,迴空訣算是白送給他
就罷。唔,你說對他有諾,那麼他不會是你父親或師父,多半是你世伯。他
傲氣很重,迂氣更重,不是會跟後輩忘年論交的人。」
司倚真聽他一句句地譏評師父,在旁冷哼一聲。
蒲寄淵怎知這少女才是那「一肚子壞水」小子的真正傳人,不加理會,
說道:「老夫衰邁,仇敵對手死得乾乾淨淨,況且生平最大的心願今日也償
了,迴空訣我再不會去爭,你叫那小子放心,我不尋他算賬。」
康浩陵啼笑皆非,點頭稱是。
蒲寄淵忽然轉頭,向彭子義道:「這位冀州來的將軍,你的部下須得善
加管束。」
康浩陵、司倚真、彭子義俱是一怔。彭子義訝問:「老英雄是跟我說話
?」
蒲寄淵道:「相煩足下多多留意,別讓部屬害了康君,他是老夫的恩人
。」
彭子義昂首道:「我奉郭尚書之令相助康少俠,自己也當康少俠是朋友
。我軍軍紀嚴整,上下一心,人人都是康少俠朋友了。再說,我們又怎敢跟
康少俠的武藝作對?老英雄即管放心。」
蒲寄淵點點頭,不再理他。司倚真暗覺不對,卻又摸索不到頭緒,瞄了
一眼彭子義身後的軍官及眾兵,並無異狀。回憶一路行來亦甚安穩,她善於
查察他人細微心思,只覺得眾兵將與康浩陵顯然都是真心為伴。
蒲寄淵轉向康浩陵,正色道:「康君,此後只怕再無見期。我實在承你
的情,這恩情太大,是我生平僅遇,無以為報,只能為你祝禱。我雖是書生
,亦是武人,人同此心,我便祝你打遍天下無敵手。」
康浩陵朗聲道:「多謝前輩!」他雖無稱霸之志,但武人誰無致勝之心
?哪個不想逢戰必勝?以蒲寄淵的地位,這樣簡單樸素的一句話已是無上祝
福。
蒲寄淵道:「當年我也曾想天下無敵,這才看上迴空訣。但我想當天下
第一,並不是為了無敵手的虛名。」
康浩陵奇道:「前輩是為了甚麼?」
蒲寄淵道:「我當年想要的,也不是現今想要的了。今日之後,我餘生
再無所求!」縱聲長笑,飛抓一拋,上樹揚長而去。
只聽林間傳來:「李茂貞自始至終不知究竟,到頭來還珍而重之地幫她
收藏著,還讓她帶入地下,哈哈,哈哈!李茂貞,終於是我勝過了你!是你
這傻子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倆死後相依。李茂貞呀李茂貞,你死後孤伶伶地
躺在自己的地宮,連她的手也牽不著,而我對她的情意,卻伴在她的棺槨之
畔!你蠢笨之極啦!誰叫你當年權勢滔天、誰叫你裂土封王呢?……」
康浩陵不勝驚詫,追出數十步,要聽聽他還說些甚麼。卻聽蒲寄淵狂笑
高歌,飛縱已遠:「阿凝,阿凝……我雖不能再見妳,旦夕篇卻會伴妳百世
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