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殘殿縱酒 (9)
這時江璟聞到一陣茶湯清香,兩名奴僕再度捧著爐具入廳,拭杯整碟,
奉上新茶。王渡啜著茶,問道:「王某不解的是:韓建與覃王勾結,除了甘
自凡等人言語,可有直接的確證?」
江璟心說:「韓建在安化峽駐軍的事,我在宮中不曾告訴殷二寶,正是
等你來問。我要是全告訴了他,便不會有這與你商議的機會。」這樣分割消
息、片段兜售的手法,他最早從那個雙面奸細沈定邊身上得到啟發,其後在
江湖道上一路歷險,構想越發周全。雖說此時他尚只是小試手段,到底起了
個頭。當下欣然說道:「鄔傑是人證,但眼下絕不宜驚動他,他還有用處。
西旌若想要直接的事證,請派人前往--」
陡然間,北邊屋角傳出「噓哩哩」一聲尖銳的怪叫。兩名奴僕之一正在
殷衡面前拭杯,猛將茶杯往地下一甩,轉身急躍,將另一名奴僕撞了個四腳
朝天,向廳門沒命地狂奔!
半空中白光一閃,那逃走的奴僕隨即仆跌,大聲慘叫,正是殷衡從旁伸
手,將他慌亂間甩出的茶杯撥打飛出。江璟看見那人仆下時雙腿抖震,似乎
痛極,原來殷衡打出茶杯時手指使了一股急勁,茶杯橫飛空中時碎裂開來,
變了兩束細小碎片,分別射入那人兩邊膝彎。
接著王渡幞頭帶子飄起,空中風聲過去,那人不由自主地張口噴出一枚
藥丸狀之物。原來殷衡竄到主位之前,取了王渡案上一根竹算籌,擲中那人
頸後穴位。南邊屋角中有人罵道:「操你祖奶奶,這下你咬不了毒丸啦。」
那人跌倒後料知無倖,原本緊接著就口咬毒丸自盡,殷衡離座、取籌、
點穴,居然還搶在那人死念萌生、牙關一咬之前。這等奔雷閃電的輕功暗器
手段,王渡以及屋角之人已司空見慣。
那人居然還有後著,身子一扭,舉起右手。殷衡算籌再出,那人袖中一
柄匕首落地。南邊屋角躍出一個負著單刀的粗衣漢子,在那奴僕頭上一踹,
將之踢暈。與此同時,北邊屋角也走出另一個背負單刀的漢子。
兩條漢子均是三四十歲年紀,都有一身草莽戾氣。南邊那人較為矮壯,
頦下短鬚如刺,面皮生了些許麻子,江璟沒見過;北邊那人身材略高,目光
如隼,明亮銳利異乎常人,彷彿會射出光芒,正是「登危崖刀」呂長樓。
南邊出來那漢子喝道:「我奉令在這監視,你湊甚麼熱鬧?」呂長樓冷
冷道:「方才是我示的警!這賤奴耳朵裡的異狀,是我瞧見的。」那漢子怒
哼一聲:「沒有你的賊耗子眼,我也遲早能發覺不對勁。」
呂長樓道:「你奉令監視的是客人看朝廷文書的事,以你的腦袋,便只
知道監視這個,顧不上其他。」
那漢子跳腳大怒:「這屁大的事你也要跟我槓?來來來,拔刀。」
江璟在旁,老大一陣尷尬,殷衡忍俊不禁。江璟轉念又想:「他們堂而
皇之坦承監視我,我何必代為窘迫?」想起宋晏思等人閒談同僚時所言,忖
道:「另外那個,想必是『老文』了。這兩人在武林裡原都是使刀的行家,
是老對頭,多年來在宅子裡挑釁比武,把欄杆桌凳砍出無數刀痕。哼,監視
我一人,又何用兩個武林好手?想必是王渡只點了『老文』,呂長樓不忿,
便躲在另一邊屋角。不知所謂奴僕耳朵裡的異狀是甚麼?」
王渡起身走到兩名刀客之前,向江璟引介道:「『滾扇刀』文玄緒,『
登危崖刀』呂長樓。」至於兩人何以在此,反正兩人自己已講得清清楚楚,
不必多說。
江璟向二人行禮,道:「呂壯士在石堤谷中見過,別來無恙?文壯士,
你好。」文呂二人劍拔弩張,誰也沒睬他。
殷衡已在那內奸身上搜了個遍,道:「行啦,哥倆合作無間,吵甚麼?
老文幹你該幹的事,但這人壞了規矩,耳朵沒塞布絨,也真只有老呂的目力
瞧得出。」
江璟恍然大悟:「西旌議事時,奴僕近身打理雜務,必須塞上耳朵,不
得與聞機密。是以呂長樓一見這人未塞耳朵,便知他是內奸,發聲示警。」
想到呂長樓藏在屋角,竟看到這內奸耳孔內的異狀,這等目力著實值得佩服。
文呂二人悻悻然各自轉身,向江璟抱拳。呂長樓為人稍稍精細一些,道
:「客人不必多心。王師傅點人進廳時,只說服侍客人看文章。見笑了。」
說是這麼說,兩人卻連表情也不裝,仍是冷冷的一臉煞氣。
殷衡笑道:「老呂老文兩個西旌老長兄聯袂做你書僮,你面子真大。」
江璟暗翻白眼,點頭道:「是,是。」
文玄緒將那內奸捆起:「我送去給麥姥姥。」江璟心念又再微動,忽道
:「等等。」
文呂二人沒料到他膽敢以賓客身份干預處置內奸的事,一齊錯愕回望。
文玄緒面上的麻子動了幾動,老實不客氣地指著江璟,向王渡道:「這也管
得太多了罷?」
王渡抬手示意無妨,道:「江郎請說。」
江璟對文玄緒的無禮並不在意。文玄緒剛才奉令監視他,雙方絕非朋友
,文玄緒又莽氣極重,要是對他彬彬有禮,才叫做荒謬。他心思還記著王渡
所問的證據,腹案早定,從容地說:「方才王師傅問韓建勾結覃王的確證。
你們若去偵察韓建囤在安化峽的糧草輜重有沒有重整擴張之舉,是否暗地往
西北輸運,他又是否另行分兵向西北行進,這些便是眼下的有力確證。韓建
的計策,是以安化峽的物資相助覃王。」
王渡緩緩點頭。呂長樓沉吟道:「嗯,近日韓建跟其他藩鎮無仗可打,
朝廷也沒要他出兵幹甚麼,要是真有這些舉動,的確不對頭。」
江璟指著那內奸道:「此人如果是覃王或韓建派來的,大可利用。」王
渡問:「反間?」
江璟道:「這得看麥姥姥按訊之後的結果,在下始能知道怎樣用他。」
王渡、呂長樓、文玄緒盡皆臉色一變。殷衡硬著頭皮轉身,當著王渡之
面,對江璟私語:「你愛跟老王商議也就由得你,現下你這是公然要求跟我
師父議事。」
江璟坦然道:「是啊。你們還想不想要其餘的粽子?」
殷衡嘆口氣,悄聲迅速說道:「你想合作,便得入夥,你想入夥之後日
子好過,便少得罪同僚。」江璟道:「就事論事,何罪之有?這等大事,半
點字句岔差也容不得,不宜轉述,我只能直接拜見令師尊。」
王渡雖聽不見倆人密談甚麼,但他素知殷衡性子,至於江璟議論起事物
來不長眼這毛病,他自己就曾受了一番氣,多少也猜得出倆人絮絮說甚,清
了清喉嚨道:「江郎所言甚可參詳。咱們,嘿,走著瞧罷!」手一揮,文玄
緒點點頭,手持麻繩一端,將那昏暈的內奸橫拖倒曳地拽出廳去。呂長樓負
著刀悠然走出。
江璟轉過身,正對上王渡審視眼神,連忙告辭。殷衡從後面追出屋來,
罵道:「你果真空長了腦子,沒有長心,要不便是心眼都叫不知甚麼堵住了
。」那夜自己在宮城廢殿的言語湧上心來,衝口道:「是了,你這魔…魔…
…」終究不曾把「魔頭」再罵出來。
他頓了頓,見江璟側頭看花,不知打甚麼主意,低聲道:「我跟你說了
罷,大哥和師父這一年來,鑑於赤青二派事務繁重,都有些分治兩派的意思
,商量是不是指任兩個頭領,分掌赤牌子與青牌子,統歸我師父管。只是他
們計議未定,還不能同大夥挑明。」
江璟怔了怔,依稀升起一些甚麼念頭,卻捕捉不到,隨口說:「我在南
方武林見到,一般門派乃至官署規矩制度未定之時,的確不會向底下人多言
。」
殷衡道:「這是其一。另一個原因是夥裡情同兄弟,我大哥說,這種事
稍有不巧,便平白教大夥心裡尋思些不該尋思的。」
江璟似有所悟,陡然間,腦際又升起了那捉摸不定的念頭。他還沒弄明
白自己,背脊卻莫名所以地起了雞皮疙瘩,倏地背轉了身,避開殷衡目光,
也不知自己在迴避甚麼。「我想些甚麼?人家赤青兩派分治,李繼徽和麥姥
姥商量拔擢頭領,關我甚麼事?」突然眼前一暗,才知兩人已走到兩道迴廊
交接處,此處正好並無小窗,自己背後是一堵丹青繪的牆壁,一轉過來,鼻
尖險些撞上。
殷衡看慣了他莫名其妙的舉動,見怪不怪,瞧著他面壁不動的背影,逕
自說道:「倘若我師父真要挑選兩位頭領,青派也就罷了,老呂老文老霍全
有指望。可是說到赤派頭領啊,我可告訴你:以老王師傅在宅子裡『活諸葛
』一般的聲勢人望,便是第一人選。你這大狗子生了狼膽,敢越過他頭去跟
我師父議事!」
(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