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長坡御勁 (6)
江璟運一口氣，跟隨在旁。蒲寄淵行走奔跑之態他見過甚多，以往並未覺
異狀，此時乍聞迴空訣「拆析世間勁力」之說，眼中看出來，蒲寄淵上坡的腳
步似與坡上地形不斷相應。他若有所悟：「這不是輕功，這也是將地形拆析成
了借力之物……」
兩人身材均高，蒲寄淵高而清瘦，身量較輕，又以迴空訣感應地勢，上坡
極快。江璟練棍多年，筋肉較蒲寄淵沉實得多，急奔時不免略有吃虧。所幸他
善於急促催勁，否則也不能用以使出楊杞蓉所授的畫水劍身法，以假亂真，唬
過了甘自凡。二人各逞所長，江璟卯足了力，總算僅落後蒲寄淵一步。
二人奔至長坡中段，分明可見坡頂一個伸鞭按腰的身影，殺氣彷彿直送下
坡來。
那身影亦已見到蒲江二人，跨步追下。
蒲寄淵手臂一縮一放，躍在半空，大袖陡展，一道風推將出去。空中登時
猶如出現一枚無形有質的大車輪，朝著兩人面前的坡面青草，碾壓而上！
草間散佈著許多小石子，被這風一激，紛紛向坡頂飛出，帶起一片濕潤的
濁泥。甘自凡叫道：「來得好！」鐵鞭突然脫手，飛旋而出，在半空中一陣急
舞，把身前泥石擊落，又輕輕巧巧地回入手中。他握住了得意兵刃，正要再追
，冷不防眼前黑影陡閃，直撲過來。
他武力既高，辨別急速晃動之物的本領也就卓越，一下子看清了那是一根
挑動勁風的粗大斷枝。斷枝握在一個少年手中，少年身穿商人模樣的骯髒綢袍
，不倫不類。他「嘿」的一聲，那少年雙手已挑起斷枝，使一個棍法「駁」字
招，向自己下巴擊來。少年何許人也？正是不久前聲稱要自盡的、那作死的小
狗畜生。
江璟被西旌之人洗去化裝、遺棄在外，當然還穿著那身「江南客商」的衣
服，只不過滾了滿身的泥污。他不需蒲寄淵示意，見甘自凡兵刃暫時脫手，立
刻持樹枝湧身而上，這一駁乃是誘引甘自凡發力。
他斷枝一駁出，便穿入飛散的一片草石之間。草石帶著蒲寄淵的餘力，江
璟所發之力湊了上去，風息振盪，接著又撞上了甘自凡鐵鞭揚起的風息。在這
當口，又是一股奇異感覺從斷枝上傳來，迅速流向江璟肩臂。
江璟背脊發熱，肢體雖全力發動，卻阻止不了心思的電光石火：那鐵鞭，
甚至尚未發招，僅不過躍躍欲動，但就是那躍躍欲動之勢，已斷斷續續地負載
著甘自凡的勁力……而自己的確在恍惚間若有所感！
甘自凡怎知蒲江二人要拿自己試功？一見江璟攻上，頓時明白自己上了他
的當，想也不想，更對樹枝不屑一顧，鐵鞭高高掄起，兜頭便朝江璟天靈蓋劈
落！
這一劈，破開空中原有的一切風息，把原本尚未散盡的草沙碎石甩得盡數
飛墜，更徹底破去江璟那武技平平的一駁，盪開了樹枝，打斷了江璟正以全副
心力領會的「諸力交感」之勢。
江璟鼻中一癢，嗅見一股帶著陳年血腥的金鐵味襲至。
甘自凡兵刃的這陣氣味，他的狗鼻絕不陌生。但以往旁觀甘自凡出手，以
及方才抵擋甘自凡攻勢之時，從未聞得這氣味如此強烈。情知甘自凡打發了性
，暴怒下頭腦發昏，竟把他這微不足道的武林小卒當成了大高手。
這並不是武林人聞風喪膽的「逆鱗錐」，甘自凡亦未用足真力，但也恐已
有七八成力。而且這是必殺之招，極簡單、極迅速、極不容逃躲！
江璟面臨前所未有的死劫，終於無法再行冷靜，腦中嗡的一聲。剛才從坡
底起始思索的迴空訣秘奧，彷彿瞬間從腦間消散，只剩了師門棍法對應此類砍
劈招式的法子。他雙腿與背肌猛然發力，振動雙臂，手中斷枝斜架而出。
這一式就像岳陽門棍法其他招式，有個土得可以的名稱「牛擺首」，模擬
水牛在田間耕作時，偶然斜斜擺動一下腦袋的憨態。要訣在於雙腿與背部發勁
愈大，雙臂斜棍架出的勢子愈急。這一式似拙實巧，一面砸鞭阻之，一面於棍
頭留有接續戳打的後著。
甘自凡這一劈猛厲無比，未必留有後著。如若他捅出斷枝、以攻代守，賭
注太大。如若打橫砸向鐵鞭，斷枝使不順手，怕是拚不過甘自凡「人鞭合一」
的猛力，阻不住這豎直一劈。又假如只是舉斷枝橫架，這粗大斷枝亦將被鐵鞭
所斷。在這腦中一片空白的剎那，江璟只剩了這式「牛擺首」，或者能救他性
命！
鐵鞭與樹枝相交於半空，發出一聲沉悶之極的怪響。江璟兩臂肌肉被鐵鞭
與斷枝相撞之力震得一陣抖動，霎時間痠、癢、痛交加。
正在同時，甘自凡猛地吃驚，因為鐵鞭一沾上斷枝，突然間向外一挫，他
手腕隨之詭異地沉了一沉！
那是鐵鞭被斷枝黏得向外而墜！
高手相鬥，瞬息的意外均能決勝。江璟遠遠不是高手，甘自凡卻是，因此
驚駭。他萬萬料不到，鐵鞭劈下，竟有這樣不聽使喚的一個瞬息。自他藝成之
後，除非對上與自己相若的高手，否則此事絕不該發生。
霎時間，鐵鞭加快沉墜，對方的斷枝卻微微一擺，力道向斷枝前端疾送，
一頭猛向他左頰戳出。
當此刻，甘自凡固然驚愕，江璟覺出甘自凡鐵鞭暫時失控、「牛擺首」後
著遞出，手上雖快，心中的驚愕絕不下於甘自凡。二人在這極短的一瞬間，俱
都傻了一下，瞧見對方面上的表情都似白晝見了鬼，料自己也是一般……
甘自凡回過了神，斷喝一聲，鐵鞭挑起，迴手便砸那樹枝。
江璟亦回過了神，迅快異常地撤回樹枝，閃身後縱。鐵鞭雖仍砸中樹枝，
但僅砸到枝頭，力道又已遠了，枝頭樹皮迸裂，大體仍是完好。
甘自凡驚怒萬狀，揮鞭追來，頻頻直刺，乃是「逆鱗錐」的變式，不時雜
以掄圈橫掃，則氣流捲盪，恍如傳說中大漠之上的龍捲風。
江璟死裡逃生，又乍然經歷了幾乎沒有可能的半招險勝，心中亦不禁微亂
。他尋到極小的空隙，深深吸了口氣，便即清醒，對方才那「勝了」的半招，
似有所悟，抖擻了精神。甘自凡每一下鞭風撲來，他便揮動樹枝去迎擊鞭風。
－－迎擊的不是鐵鞭，是鞭風！
漸漸地，甘自凡每一下鐵鞭擊出，到尾總有一瞬間略有失控。又漸漸地，
那不受控的時候似乎愈來愈長，鐵鞭揮在空中時，經常有如擊入一小團流動的
爛泥……
儘管只不過鐵鞭前頭一小段沒入「爛泥」，於甘自凡而言，卻是極可怕的
不解之謎！
到此地步，甘自凡終於亦明白了蒲寄淵與江璟的把戲，厲聲問：「賤狗子
，你是他傳人？」突然發蠻，鐵鞭一頓，飛腿踹出。
這一踹，有幾分像是甘蒲二人當日在蒲寄淵的草廬外纏鬥，不分上下之際
，忽然變了近身廝打。江璟剛剛入了迴空訣的門徑半步，全神貫注用樹枝去帶
引鐵鞭，竟防不了這普普通通的一踹。甘自凡一腳踹向他小腹，一旦踹實，必
定腸臟大出血，粗暴卻亦致命。
他樹枝救援不及，身子急忙歪過閃避，並抬起一腿去擋。砰的一聲，大腿
外側中腳，一條腿頓時劇痛麻軟，連腰胯也似乎麻了，整個人被那一踹的餘力
一撞，向長坡滑摔而下。
甘自凡怒喝：「賤狗子，死你的罷！」隨即大笑數聲：「蒲寄淵，你出來
，我瞧見你了！你傳那賤狗子迴空訣？哈哈，讓他死他的去！你出來，咱相好
的來決勝！」
蒲寄淵把江璟送上坡頂，便翩然下坡，一直藏身觀鬥。甘自凡那一腿並未
踹中江璟要害，他看得分明，故也並不緊張。聽見甘自凡叫陣，冷笑一聲，心
想甘自凡要真是追下坡來，可也難纏。甘自凡一時不追，只怕還是知道自己身
在暗處，存了幾分顧慮。
他略一猶豫，坡頂林間枝葉響動，十來條纖細的身影飛奔而出。
那批人武技甚是平凡，蒲寄淵與甘自凡都聽得出。甘自凡絲毫不把來人放
在眼內，頭也不回，喝道：「朋友，不管你們是誰，這兒沒你們的事！」
此時江璟已止住摔勢，奮力爬上，匿在蒲寄淵身旁草叢。他挨了甘自凡那
一腳，大腿肌肉痛不可當，只慶幸當時身子已閃在一旁，那一腳之力卸去不少
，卻也絕不願立即上坡再鬥。他伏在草間，只見蒲寄淵長眉揚起，目光閃爍，
便向坡頂望去。
坡頂紅影模糊閃了幾閃，一時之間尚未去到江璟目光可及之處，但他心中
已然大奇，原來坡頂微風吹下，送來一陣濃郁香風。
這香風似熟非熟，總之是女兒家膚髮所用香物的氣息。他所識女子中，封
祁是西旌中人，身上莫說香氛，連活人味兒也沒有；楊杞蓉是豪爽前輩，不喜
此道。唯有雙緹俏麗愛嬌，常偷偷用起香粉、香髮油。她講究甚是細膩，江璟
聞見的時候雖不多，但每一聞到，總覺得猶如身處春日新花叢中，神清氣爽。
而這時，坡頂飄來的香風與雙緹大是不同，過於濃重，香氣亦太過單一，
倒像是坡頂那群人說好了抹上同一種香油似地。他手撫痛腿，隨著香風轉了轉
念頭，已將坡頂形勢盡收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