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3)
眾宮女甚是驚慌,亂了手腳,也忘了進退之序,七嘴八舌地搶著稟報,都說絕未看見
客人離開廂房,自己亦無與客人有過甚麼往來云云。十四兒寒著臉聽著,搖頭道:「罷了
。」舉首上望,眾宮女立刻舉燈去照,門口幾個閹人連忙將手中的提燈遞入屋中,供宮女
照明。一時之間,整間廂房明亮如晝,卻依然不見江璟人影。
十四兒疑色甚濃,始終注目著高處。一名較精明的宮女說道:「十四娘,我讓他們去
取長柄掛燈。」轉身要向門外的閹人吩咐,十四兒叫道:「不必!」纖臂一振,腰際銀光
陡閃,雙軟劍已昂揚騰起,直上房樑。
霎時「啪達」之聲大作,兩條極薄又極長的鐵片在樑間來回抽擊纏繞。十四兒運劍如
意,廂房雖大,房樑與房頂間燈火照不見的死角雖多,但她腳步緩緩旋轉挪移,不多時,
軟劍已將高處的房頂空隙抽打過一大半。
高明的是,軟劍抽擊雖快,劍刃在空中又附著對敵的凌厲力道,但每一下起落之際,
絕無一絲一毫損及樑柱表面精美的漆色。她試探了大半間房的樑拱,就連一枚最微小的漆
屑或木片亦不曾跌落。
只可惜宮女見識淺陋,武力稍高的閹人又站在屋外,諸人只木然瞧著小娘子搜索敵人
。這一手超卓拔萃的武技,唯有蒲寄淵、甘自凡之類高手在此,方能賞識。
突然間房頂東角一個聲音大叫:「十四娘子罷手可也,在下投降!」
一個人影倏地躍出,撞向柱子借了力,落向角落的一張茶几,滾身下地,接著挺腰站
起,走了過來。那身法並非上乘輕功,那人之所以能從房頂落地而無傷,看來除了肌骨結
實外,平時也沒少練挨打抗跌的功夫。
燈光明耀之下,那大叫投降之人果然是客人江璟。一干宮女閹人找得他好苦,見到他
現身,登時喧嘩,幾個閹人氣極叫罵。
十四兒揮手止住,等江璟到她面前行了一禮,忍不住幾分淡淡的得意,莊容問道:「
閣下怎麼突然現身?」
江璟躲在樑上時,已看見十四兒換了一身衣裝。站到近前,燈燭煌煌,照著她一身柳
黃軟綢襦裙,容顏和玉手潔白相映,不僅換去了污衣,儀容亦整飭一新。他知道她換衣時
定已治了林中擦撞的傷,想問她「傷勢可無礙否」,又怕舊事重演,便嘆道:「這還用問
麼?妳軟劍變化百端、靈動萬分,遲早傷了我。」
十四兒道:「縱使如此,閣下也未必無法脫身。敝莊邀客,已得罪貴客甚多,小女子
適才出手也不敢過份相逼。」
「此言有理。我若一直不出聲,」江璟道,「按住傷口不讓鮮血滴落,待你們去其他
地方搜索,再行逸出,那便計能得售。我揀中的藏身之處,以房中可站立的地面算來,即
使高舉燈火,也甚難照明,這是我估計過的。」
十四兒閃過幾分悻然,儀態仍十分莊重,道:「正是。然則閣下怎地改變心意?」
江璟又嘆:「話雖如此,我卻不想拚那皮肉之苦。作客貴莊又不是甚麼危難,在下何
須身受劍創以避。」
十四兒微微一愕,不知江璟說了甚麼話令她詫異。她略一沉吟,冷然道:「我若問你
今晚還逃不逃,你若騙我,那也甚是無味,不如不問。」取出金鈴響了兩下,宮女腳步細
碎,全退到門口,屋外閹人則同時刷刷退走一大片,只餘下七八人持槍守在屋牆外。
江璟胸中一股說不出的感受,不知是喜是疑,只覺心頭似被羽毛拂過,一陣輕輕搔癢
:「這姑娘的性情當真可愛。日間我見她很是聰明,還曾提防她為人深沉,可是她姿態雖
端嚴,實是真誠爽氣,只不過脾氣似乎並不太小。」
房中閒人退去,十四兒在江璟面前踱了兩步,又露出那詫異的表情來,道:「素聞西
旌中人對主公輕生效死,即使身遭炮烙,亦不改其志。原來也有閣下這樣在幾道劍傷之前
屈服的,豈不有負西旌死士的勇名?」
江璟聽她分明是罵自己懦夫,只不過言辭委婉,心裡不禁來氣:「我好端端的,為甚
麼要給妳割幾道劍傷?無懼酷刑的死士有是有,那是殷二寶或宋晏思壯士之流,不是我。
」他身在未知之境,不能輕易交代身份實情,只好擔了怯懦的罵名,苦笑道:「屈服的只
有我,旁人未必。我們各司其職,不能一概而論。」
十四兒欲言又止,忽然間神態恍然大悟:「聽說西旌儘多從百業蒐羅而去的能人異士
,不以武力取勝,亦不行刺送死,卻有助於李茂貞、李繼徽對付與之為敵的藩鎮。想來閣
下乃是其一?」
江璟心說:「原來妳是說我武技不行。哼,我若有長棍在手,妳使軟劍要勝我,妳我
兩個半斤八兩的迴空訣新手,妳未必能終於取勝。」但十四兒主動提到「能人異士」,倒
給了他掩飾身份的機會,想起丁鑿的高超手藝和病弱身子,連忙點頭:「是,算是罷。」
心想:「她接下來定要疑惑,我哪裡像是能人異士?」
果然十四兒再度露出疑色,問:「那麼你位居何職?你在此作客,憑何讓麥苓洲出面
?」
江璟暗忖:「她認定年渭娘捉住我以要脅麥苓洲!這話隨口而出,不經意間顯露心思
,那麼她確實不知年渭娘囚禁長鬚人之事。」想到這神秘少女與長鬚人之事無涉,不知怎
地,胸口一陣鬆快,心情一好,便厚著臉皮、含糊其詞:「在年大姑看來,我在西旌身居
要職,那便是身居要職了。」
十四兒將信將疑,也不追問他在西旌之職,只問:「你未入西旌之前,本來做何營生
?」眼珠在他面上轉了轉,「你說湘楚口音,嗅覺奇靈、辨香甚精,本來我猜你是江南香
舖之人,你卻並不熟悉香料,那麼……你在江南家鄉做的是飯店行嗎?」說到「飯店行」
,似乎有些好笑,又急急將鬆動的神色掩去。
江璟一高興,衝口道:「不錯,我們岳州有一家『雲夢樓』--」突然轉念:「這山
莊如此考究,莊中極可能有高手名廚。一會兒就是晚膳時刻,廚子此時正活躍得很,我可
別重蹈雲夢樓和殷二寶賭鬥虧輸的覆轍。」改口道:「我是飯店行的,但那是…是來日,
是在下的願望,不是此刻。」
十四兒不懂他顛三倒四說些甚麼,只問:「那你在江南是做甚麼的?」
江璟眼前掠過師門的菜園和幾畝薄田,想說「耕作」,繼而想到師父常帶自己入城,
向官署稟報礦場事務,但若說是礦頭或礦工,又自知面貌神情與下礦之人絕無半分相仿,
不能令十四兒置信。忽生一念,便說:「在下練武之餘,本是賬房學徒。」說來理所當然
。
要知他身為岳陽門首徒,自童年起便為礦場盤記賬目。一般武林門派碰巧佔了礦產的
地利,為官署代理地方礦務,本是極大的肥差;但紀映瀾持身方正清儉,賬目中絕無一字
虛假,想也沒想過貪污等事。紀映瀾對江璟嚴加督促,他自己盤賬本事不如徒兒,江璟則
是計算極其精細、字體又工,年歲還不大時,所出的賬本已可讓師父直接呈送官署。
十四兒一聽,居然連點幾下頭,瞧向江璟的神色也緩和不少,顯然他這一答大大地過
關,頗為消弭她的戒心。至於過了甚麼關,江璟也莫名究竟。
十四兒接著問:「西旌有個王渡,聽說算學甚精,你本是江南賬房學徒,在西旌便跟
著他記賬麼?」
江璟心道:「好傢伙,連王渡妳也知道。」他本不願屈居王渡之下,轉念一想,自己
的西旌身份從頭到尾都是假冒,暫且胡亂認了便是,答道:「正是。」學獃脾氣發作,管
不住嘴巴,順口說明:「然而,算學是算學,記賬是記賬,雖則同為理究數目的學問,其
實一『理』一『用』之間,大有差異,算學未必定要用於--」
十四兒揮手止住。她並無藐視江璟的神情,纖腕動作輕柔,但隨手一揮,旁人便似乎
不得不從,像是這少女生平已慣了言出法隨。江璟也不知怎地便住了口,尷尬地抓了下髮
髻。十四兒眼眸一閃:「因此你從未曾擔任刺探之責?」
江璟心想:「記賬並不妨礙當探子。我若成了西旌之人,兩件事我都做得來。」但據
他對西旌的粗淺所知,派在西旌大宅外的各地探子與宅院裡的文書手,倒確實是兩股不同
人馬,無論年渭娘姑姪對西旌所知深淺為何,自己都不妨說實話,便搖頭:「不曾。」
十四兒眼眸又是一閃,語調忽轉嚴厲:「可曾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