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荒路求存 (2)
江璟凜然警戒,背脊上的元勁卻又是一陣輕盪,他迅速轉身,只見東面的走廊中也有
一個黑色身影往岔道隱沒。
那兩個身影幾乎一模一樣,宛如衣著一致的群宮女,但其行藏又與宮女、閹人絕然迥
異,亦絕不是十四兒或年渭娘。其行動之樣態,更彷彿是同一人。隔著大雨極短暫的一瞥
之間,江璟只辨出了他們身穿深墨色的大帽披風,衣帽闊大,連身形也看不真切。
然而,令他悚然的並非兩個身影的詭譎行徑,而是自己元勁的動靜--那身影是否暗
攜兵刃,雖說看不清,但無疑並沒有向此處攻擊的舉動,如何元勁會有這般感應?
--自然是因為兩個披風身影一東一西,均飽蓄著隨時發動襲擊的勁力,那勁力內含
殺機,絕非武者日常防禦的模樣。
--而勁力的所向,是他的身體!
他在山莊裡住了這些天,竟不知莊中有如許殺氣極高之人。閹人打起架來倒也算是狠
的,可他功力大增,已不放在眼裡。尤其關鍵是他若不對十四兒動武,眾閹人便不會來襲
擊他,這幾天來,他只把群閹巡邏當成是樹影搖晃。但迴廊裡的披風身影,卻似乎對他有
相當的敵意。
江璟驚疑之下,便想走向其中一條迴廊去看個究竟,但他偽裝樵子,而聽樵子先前的
言語,來送了這許多次柴,決計不會去察看莊中人等。他定了定神,壓抑著不安,續向大
門而去。
不久又出現第三撥宮女,這次是四人。其中一個宮女從迴廊裡叫了聲:「這時刻才走
?誰留你吃的飯呀?」
江璟步伐未緩,朝身後含糊之極地指了一指。他這條喬裝脫身之計有個極大的破綻:
他在房中忙了過半時辰,而吃得底朝天的偌大一個湯餅盆還在房內。而他留客之時,為防
宮女們當場起疑,卻將樵子藏在房裡,謊稱是自己多要湯餅。這矛盾一旦拆穿,立將引起
莊中人的極大懷疑,十四兒說不定親自來審。但若錯過此一良機,不免夜長夢多,便仍冒
險一試,只盼此刻在院裡廊中經過的四個宮女與廚下宮女是兩撥人。
那宮女問:「可曾吃飽來?」
江璟腳步略一停滯,大聲道:「飽得很,美得很!呵呵。」傻笑兩聲,逕自提著擔子
又向莊門急走。
那宮女不知為何,竟來關心他吃飽了沒有,甚是可疑。但他勢如騎虎,只能硬著頭皮
冒充下去。也虧得他天性沉穩,那兩個宮女隔著大雨盯住了他問候,他心知此賭輸贏只在
一線,心緒卻未有分毫波動,神情姿態也就自若到了十分。
四個宮女去後,自是江璟暢通無阻,直抵莊門。這時兩批帶槍閹人從迴廊裡巡邏而來
,迴廊與莊門之間是露天之處,眾閹人從迴廊裡往莊門一望,江璟一陣警戒,眼角卻見到
他們轉過身,在迴廊裡原路折返。
他來到莊門前,伸手便去拔門閂,忽然身後迴廊有人叫道:「慢走。」江璟微微一驚
,聽出那是宮女聲音,只見方才從迴廊裡與他說話的四名宮女手提油傘而來,走出迴廊便
打起了傘,一人過來開了莊門。
江璟側著頭,低著臉,一手遮在腦門,裝作避雨模樣,心想:「我不知那樵子每次離
去時是否自行開門,倒是好險。」伸手遮雨倒也不全是假裝,他的易容粗糙之極,全靠泥
油等物把面龐堆腫了蒙混過去,要是在宮女眼前被大雨洗了個乾淨,豈不糟糕?
一個宮女立在他身外四尺之處,突然用力一伸手。江璟又是一陣提防,但元勁感應遠
早於心念,覺出那宮女伸手雖急,卻非攻擊之力。只見一把油傘遞到了面前:「阿叔,油
傘拿著。」
江璟暗中一樂:「她叫我阿叔。我這糊裡糊塗的喬裝,也有幾分門道。」接過油傘,
走出山莊。
莊外景色較之莊內更加迷濛,遠處瀑布水勢激增,聲勢奪人,一片翠嶺彷似堆了不知
多少層灰白色的絲綢,被漫天遮地的風雨蓋得顏色黯淡。這般天地,看在江璟眼內,卻是
說不出地美麗可喜,雖知那樵子說得不錯,風雨一來,山中便十分危險,但總算是走出了
銀泉山莊,還走得坦蕩之至!
心中盤算:「我先從那條平坦寬闊的來路下一段山路,找個山洞躲雨。」
※
當下江璟一手舉傘,一手提擔杖,大步向那山路走去。卻聽身後有個宮女叫道:「叔
,走錯了!」
江璟一怔,轉身斜望,原來方才贈傘予他的四個宮女也已出了山莊。江璟不理,轉身
又行,不料身後「踏踏踏」連聲,四個宮女一齊小跑跟來,原來她們早換上了布履,比起
江璟腳上的樵子草鞋可好走得多了。四女踏著草上的積水,不住地叫:「叔,你走錯啦!
」
江璟想不到還有這一著,生怕露出破綻,停步等候,把臉藏在傘下的陰影裡。四女均
練有粗淺武藝,一下子來到他身邊,笑道:「雨太大,阿叔看錯了路罷,是那邊。」
江璟沿著她們所指的方向望去,見來時的馬車路旁另有一條小徑,心中一涼。那小徑
固然是人所踏出,卻絕未經過修整,想來是荒廢了的古樵徑,狹窄異常的路面扯滿了藤蔓
荊棘不說,大雨之下更被沖成了一條小溪也似。他勉強笑了笑,搖搖頭,模仿著樵子語調
:「不是罷?我走的是那條道。」用擔子指了指馬車路。
宮女們笑了起來,七嘴八舌:「阿叔每次來總走小路呢。」「阿叔眼花啦。」「阿叔
趁雨大,洗洗眼睛!」
江璟一凜:「她們莫不是早識穿了我,故意戲弄?她們假意叫我『阿叔』,令我以為
計已得售,故意引我去走一條錯路。不,這也不對,稱呼和神情大可做戲,但這四女便是
問我可曾吃飽之人,無論她們要走過兩進院子、去廂房察看了再出莊阻攔,又或者廂房左
近的宮女向她們通風報信,斷沒有這般快法。況且我從廂房走到大門,途上有哪些宮女、
其動向如何,皆瞧得清楚……等等,迴廊裡--」
陡地心頭一亮,似依稀想到甚麼,無奈這時宮女在那頭又是一波大呼小叫,一片吱吱
喳喳的關懷聲中,江璟只有嘆口氣,向那小徑走去,一面觀察小徑與馬車路之間密密的矮
樹叢。
他本想裝模作樣地下了小徑,便即鑽過矮樹叢,回上馬車路。腳上既是樵子草鞋,這
一鑽多半要受傷,卻也顧不得了。來到小徑前,一步踏下,濕泥登時從草鞋的所有空隙漫
入雙腳之間,一股水流也沖上了他腳踝。
江璟在師門的田裡忙慣了,絕非養尊處優的子弟,這一點兒不適,也不在他眼裡,便
坦然踩著污泥向下走。苦的是四個宮女竟然就此站在嶺上,睜大了眼盯著他。江璟走了好
一會,不住瞟著馬車路那頭,知道這條小徑曲折通向另一邊,自己若一逕走下去,不免離
開馬車路愈來愈遠,不知要走到甚麼去處!
走了一會,眼看馬車路與自己踏足之處中間的矮樹與雜草漸密漸闊,從草木之頂幾乎
已望不見馬車路的路面。馬車路那頭地勢較高,草木低處一股股小土流嘩嘩地沖出來,帶
著亂爬亂撓的蟲蟻,全淹上了江璟深深踏在爛泥濘中的雙腳,這可比田間耕作苦多了,說
不出地受罪。
每當他以為宮女已然遠去,撥開亂草堆,意欲穿入草木叢走向馬車路,便聽見宮女們
好氣又好笑的呼叫:「阿叔午飯喝了酒來罷?這是走醉路呢!」「別改道,別改道!」
聽那聲音,宮女們竟走下了馬車路,遠遠地監視著他。江璟慢吞吞地在爛泥路上延挨
,心中的思疑更是難以遏止,突然立定腳步,指著馬車路的方向,喝道:「別叫咧!叔走
的捷徑,幾個娃懂球!」
這一喝,帶著從那樵子身上學來的鄉音,口氣倒是從錢九命等人身上學的,他學仿語
音的天賦原只較王知遙略遜。這也罷了,這一聲喝乃是再不掩飾武人身份,氣貫丹田,壓
過大雨打在草木上的嘈亂聲,向馬車路上送了過去。
這當口已顧不得掩飾,他早已走出山莊老遠,竟還受制於幾個笑嘻嘻看戲的宮女,他
若硬是穿過草木叢、躍上馬車路動手,幾個宮女如何是他之敵?就算這幾人也練過迴空訣
,但人人身無佩劍,自己卻是扁擔在手。他吃這一記悶虧,全因不想再與銀泉山莊之人動
武!
隔著草叢,只見幾個宮女被他一喝,面面相覷,又七嘴八舌地急道:「錯了,錯了,
阿叔要是沿這條道去,會跌死在山溝溝裡的。」
她們說得極為鄭重,江璟皺眉聽著,真不知信與不信。他記認路向的本領極高,連西
旌之人也嘆服,這條馬車路又有如陽關大道,豈有記錯了路而誤入山溝之理?但眾宮女聲
調焦躁之至,江璟心中交戰:「我這便闖回馬車路去跟她們動手麼?唉,罷了,既已到這
步,我走這爛路便是,朝下走,總下得了山。」
思量間,終於發起急來。時刻已過了申正,山中天色早陰,而今日風雨如晦,前路更
加黯淡。山中陰晴安危相差極大,若是來時那樣的微雨之夜,他大可安步當車;但在這大
雨中下山,縱然走馬車路,也須得提氣直奔,想法子眺望炊煙,好尋覓山村棲身。
當下不再同宮女糾纏,擺了擺手,拿擔杖在身前撥打,踏著狹窄僅容一隻腳掌的小徑
殘跡,開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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