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荒路求存 (11)
十四兒略一猶疑，神態轉為堅定，一手按向石桌：「來日西旌若因反狀確鑿而獲罪，
縱使全體難赦，敝莊亦保你周全！」
江璟心中一跳：「銀泉山莊背後的靠山尚未失勢！那門匾題字之人的心氣與愁懷，卻
如斯顯然……難道是我看走了眼？」不依不饒，明知故問：「在下憑何置信？朝廷要降罪
西旌，只怕敝上也不倖免，莫非妳令安磨鄰夫婦劫獄打救在下？他們……他們……嘿嘿。
」意思是我一人敵他夫婦二人，尚且勝上半籌，他們有何能耐劫獄？
十四兒搖頭，神色更加堅定：「家兄當日能救安磨鄰夫婦於死牢之中，來日也能令江
郎免罪。小女子絕無虛言。」
自從那日江璟失言惹禍，十四兒再未曾稱他為「江郎」，刻意抹去了兩人間的男女之
別，這時突然又作此稱呼，江璟心頭一蕩，隨即定神：「她這樣叫我，是顯示鄭重之忱。
」揚眉說道：「在下身入西旌－－唔，唔，原來如此。」
原來他想自己又不是西旌之人，來日西旌全體獲罪難赦，自己輕巧脫身、返回師門，
未必需要人解救。言念及此，腦海晃過霍齡的笑臉、王知遙模仿各地鄉談的絕技，還有宋
晏思英挺的氣概，胸中有些鬱悶，實不願見到這些草莽豪傑就此喪命；至於殷衡性命隨之
斷送，他更不願去想像。但眼下也不是磨蹭拖拉、商討殺誰救誰的時候。
總之，十四兒開出這條件，於他毫無益處。他本要假作豪氣地說「在下身入西旌，自
當與同僚共死，不勞貴莊費心」，忽地省起：
「我涉入西旌勢必愈來愈深，總得留條退路。再說，無論我與西旌交往是深是淺，人
家開來一項好處，我卻尚有起價的餘地，這頭一樁送上來的好處，我又為甚麼不揣進錢袋
裡？」便即把無用的豪語縮住了。
十四兒見他不置可否，眼中又有了幾分那悽婉可憐的神色，口脣卻倔強地抿了抿，道
：「然則江郎還要甚麼？」
江璟道：「十四娘子覺得呢？」忽感不妙，心道：「老天在上，她可千萬別把我這話
又誤解成了輕薄之語，還道我對她有甚麼……甚麼非分之想。」幸好十四兒只是咬牙不語
。
過了半晌，十四兒纖手緩緩握拳，陡地在桌面一擊，叫道：「自明日起，我把所學迴
空訣傳你！」
江璟欲擒故縱之時，早已存著哄誘她透露迴空訣線索的心思，卻亦絕想不到十四兒為
人爽氣一至於斯，竟不是以承天門下那部迴空訣殘文的線索交換，而是直截了當、答允傳
授所學，不禁身體一震。
他霍地轉頭看去。一時之間，二人凜然對視，誰也說不出下一句話。
江璟腦中拚命造句，總算才開了口：「妳未經年大姑允准，可能傳功？」
十四兒答得極快：「我能！那殘文並非年家武學，是姑姑在……在某處發掘而得。姑
姑教我功訣時，從來也沒說過有甚麼秘不外傳的規矩。她傳了我，便是我的了。我愛傳給
誰，傳了之後對姑姑說與不說，悉由我作主。」
江璟仍有些不敢相信：「武林中人視絕學猶如寶刀寶劍－－」他沒說出來的是：實則
絕學比寶器更為珍貴，更教人不惜血流成河去奪取。寶器拿在庸人手裡，未必無敵，庸人
練了絕學，卻可化凡刀為寶器。
十四兒搖搖頭，輕哼一聲，卻非輕蔑，更像是壓抑了的嘆息：「寶劍絕學，金銀珍玩
，乃至名山大川，天下之物到了眼前手中，也不過爾爾。有情之親故，方為貴重。」
江璟聽得盪氣迴腸，怔了片刻，暗想：「為甚麼她始終顯得心事重重？她人品這般貴
雅，際遇絕非坎坷，何以始終滿腹蒼涼？……她說的有情之親故，便是年渭娘了。難道她
生平所遇之人，乃至她的親族，待她有情的很少麼？」
他回過神來，說道：「十四娘子可想清楚了，『環轉』部殘文，只換在下為年大姑安
危出這一番力。在下淺薄之極，縱使竭盡綿力，亦未必能助妳功成。」這話虛情假意，目
的只是敲釘轉腳，要十四兒親口承諾不可再向他追索別的條件，更不可要他用蒲寄淵所授
的「磁退」部殘文去換。「就算她不要蒲先生手上的迴空訣，單只要我無窮無盡地出力去
保年渭娘，可也消受不起。只出一次力，在終南山裡找上一回，這淨利奇高的交易才做得
過。」
他在家鄉時，岳陽門和楊杞蓉兩方尊長所教的處事，皆以「謹厚」為旨，加上他昔年
身邊盡是掏心掏肺的師長、友朋、鄉親，心計甚麼的既不可用、更不需用。但他天生的十
七八個心眼兒卻到底壓抑不住，從前只用在為師父打理庶務，謀算怎生從本門並不富裕的
用度中擠出些許，既能賑濟鄉人，還不讓官府猜忌。一朝踏足江湖，利害全應在自己身上
，而且再不是一袋大米、兩件冬衣的事，往往關乎生死，從前只在賬本裡洩露了一丁點的
心眼和計較，這段日子裡已愈來愈剔透刁鑽。
他心思多，十四兒也不遜色，不答他「淺薄」云云的假意自謙，螓首一昂：「江郎受
蒲寄淵所傳，練的是『磁退』一部罷？我不要！」見江璟面露錯愕，小嘴輕撅，道：「我
又沒有打遍天下無敵手之志，一部殘文已足夠我弱軀苟活－－」
江璟聽到此處，微感淒涼，只聽十四兒續道：「我只求姑姑安好。得江郎相助一回，
無論成敗，小女子都承你的情。」
江璟心想：「我也不必追究她所傳迴空訣的真偽，練了便知。」十四兒心思敏捷絕倫
，自己的虛偽被她瞬間識破，他卻暗暗欣喜，自己也說不上為何。或者是棋逢對手，言談
也份外舒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