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塔頂鎮魔 (12)
馬車行了一陣停下,麥苓洲揭簾而出,江璟連忙跟著下地。只見置身處是神禾原與終
南山南麓之間的半山坡,抬頭一望,原來也有一所寺院,門上書匾「法雲寺」。
他目光隨而上移,投向寺後的終南山諸峰,痴望了一忽兒。半山以下,夜來濃霧已然
廓清,朝陽下山色蔥鬱欲滴,而灰蒼蒼的峰頂,猶罩在煙嵐之中。
--他仍清晰地記著銀泉山莊所在翠嶺的方位,可是,儘管目光越得過千百重山,卻
望不進那繚亂的煙嵐。
車伕自行駕車離去,麥苓洲理了理髮髻衣裙,肅容走到門前。這時天色已然大亮,推
算時辰,寺中的比丘、沙彌早已做完早課。寺門大開,院中一個沙彌見二人到來,向麥苓
洲點點頭,轉身而去。
江璟見那沙彌的相貌身形是個少女,心想:「原來是一所尼寺。麥姥姥又去義莊、又
來尼寺,何時才要安睡哪?」從車裡帶下來的瞌睡之意越來越濃重,拚命忍住了呵欠。
不多時,一個老尼緩步而來,與麥苓洲同時相對行禮,一個說道:「姥姥別來清健。
」另一個的話稍多了些:「淨業和尚,向來可好?老身又來叨擾貴寺,過意不去。」
當時「和尚」一詞,並非後世所傳那般,僅作為男子出家眾的俗稱,而是男女出家眾
通用,乃是尊稱,尤其可用於稱呼一寺之住持。與後世的俚俗詞義不僅大相逕庭,而且兩
者尊卑之別,簡直可說是一天一地。因此江璟聽麥苓洲口稱「和尚」,即知這法號淨業的
老尼是此間住持,不等麥苓洲示意,便向老尼微微躬身合十:「見過住持和尚。」
那老尼淨業合十還禮。她個頭甚矮,看麥苓洲時還不須仰頭,這時抬起臉來望向江璟
,突然一愣,目光微微閃動。
淨業的異樣神態瞬即斂去,但江璟察言觀色何其敏銳,心中也是一怔:「這位長安神
禾原法雲寺的師姑,和我的生平毫無干係可言,何時認得我了?」
麥苓洲道:「老身攜這少年從終南山漏夜下山,甚感疲累,又兼有幾許俗務未了,需
覓一清靜避世之地處置數日,盼和尚賜予方便。」
江璟一陣欣喜:「原來這回真的要借宿。禪房安眠,松風竹音相伴,睡起來可多麼舒
坦!」
誰知麥苓洲接下去詢問:「本朝寺院慣例,雖是往往不禁男女眾出入,但老身攪擾貴
寺,於心有愧,只問:可否讓這少年在柴房寄居?待會我領他拜過佛祖,他便只能待在柴
房。柴房位於塔旁的邊陲之處,與寺牆僅有數尺之遙。雖仍屬貴寺之地,但老身可勒令這
少年禁足,決不擾了清修之所。」
江璟苦笑俯首,暗自嘀咕:「當著我的面,說要對我『勒令禁足』,麥姥姥可真客套
呀。」
淨業微微一笑:「禁足大可不必,如若比丘老眼無誤,這位少年居士溫順謙持,入殿
拜謁固然歡迎,借宿亦並無不妥。只是……居士實在只宜宿在柴房,我著人為居士送去枕
頭被褥。」
江璟只得合十:「多謝住持。」心想:「我讓二寶睡岳陽門柴房之日,可萬沒料到日
後會跑到幾千里外的終南山下,來睡尼寺的柴房。」
麥苓洲致禮道謝,道:「我等先拜過了佛。」
二人由淨業帶路,步往大雄寶殿。江璟抬眼觀望四周,行路之間身子始終微躬,儀態
極恭,這是實打實的誠心禮敬,絕無半分做作。再說,在麥苓洲與這老住持面前,甚麼做
作均屬枉然。
說來十分特異,自從在小山崖上眺見香積寺的善導塔,再到踏入這法雲寺,他胸中始
終寧洽安適。聽見要睡幾天柴房,自嘲之餘,竟有些說不清何故的莫名喜悅,這當然不是
他骨頭賤,盼著睡柴房,而是彷彿在這寺院中每多耽一會兒,胸頭的濁氣便被抽去了一分
。
「我何時變得這麼愛進佛寺了?在岳州之時,也就跟師父去拜過那幾次菩薩……其他
時候進佛寺,全是帶著阿緹妹妹賞花,遊人喧嘩擾攘,我忙著為她在花叢裡尋空地、扛石
頭讓她鋪紙作畫,還要打水給她磨墨調色,煩也煩死了,大雄寶殿長甚麼樣,十次倒有八
次沒看清楚。」
總之,自己這個俗物,還是個愛酒嗜肉的俗物,縱然在銀泉山莊吃了幾天的素,但在
這佛寺裡再舒服,也絕不會是突然開悟、慧根茁芽,自己是心裡有數的。「只不知法雲寺
與我有甚麼緣?」
他跟在麥苓洲身邊,於大雄寶殿拜過如來佛、觀音菩薩與文殊菩薩,出來見到此寺建
有三院,除寶殿外,西院是住持禪房所在,東院則有餘人所住的禪房,以及起居雜務料理
之所。他腦中閃過一念,忽問:「請教住持:長安曾也有過一座法雲寺,也是尼寺,在宣
平坊,只不知現今如何。貴寺可與之有淵源麼?」
他在西旌大宅裡長日無聊,早把兩京地志牢記心中,當日隨邢昭一、錢九命等人出行
,便曾憑著對諸坊諸門方位之熟稔,道破了眾人有意迂迴的路線,大大地犯了不識相的毛
病,在錢九命等人心中又被多記上一筆賬。但他並不真是西旌中人,王渡命人扔給他打發
時間的地志也就版本紛雜。他只知宣平坊有座法雲寺,該寺事蹟卻不見於近年記載之中。
淨業微微一笑:「居士聽口音是南方三湘人,卻一語道中了敝寺的來由。當年『會昌
法難』--」
江璟輕輕「啊」了一聲,登時想起:「武宗朝的會昌年間,皇帝起意滅佛,敕令拆毀
天下佛寺,僧尼在皇命之下被迫還俗者,多達廿六萬餘眾,沒入官府的寺地高達千萬頃。
就連我們岳州的寺院,聽師父說,也是毀棄後重建而來。這還是因為岳州遠離兩京,寺院
的房舍不曾被夷平。原來這所尼寺與會昌巨變有關。」念頭轉著,不敢打斷淨業的話,只
點頭傾聽。
果然淨業續道:「長安法雲寺中比丘,幾乎全被敕令還俗,僅留下數人,寺名也被改
為『唐安寺』。後來睿宗天子即位,令各地佛寺復舊,可是……香火總大不如前。那些年
裡,有一批會昌年間還俗的師祖、師伯和師叔,在這終南山北麓,尋到一所未曾被徹底拆
毀的廢棄蘭若,又得鄉紳集資整修,便在此處再度出家、傳襲香火,仍把寺名起作法雲寺
了。我年少出家,便在敝寺重興之日。」
麥苓洲道:「多謝和尚為這少年答疑。」橫了江璟一眼:「行了,咱們要在這裡住上
幾日,還不夠你打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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