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設伏 (6)
事已至此,江璟再無別路可行,吸了口氣,邁步上前,躬身低首,伸出雙手去接。
他手伸得並不甚慢,腦中卻電光石火地晃過了許多念頭:
「西旌中人皆為亡命之徒,我卻決計不效仿那等行徑。往後麥姥姥等人以亡命之徒看
待我,我為了保此有用之身,要消除他們的疑心,務必不計手段。」
「赤派雖不行青派襲擊、刺殺之事,一樣要斷絕親族朋友之牽繫,否則禍及無辜。我
怎能斷絕與師門、楊姨、阿緹乃至南湖村的牽繫?日後為了保護他們,必得如臨深淵、如
履薄冰。」
「這些事,無論我想與不想,一般地逃不開西旌的掌握。」
「我願意也好、不願也好,打從這刺青在我身上刺罷的一刻,便注定了日後接令這一
天。」
「這一天既是絕無可避,我定要在西旌做出些甚麼事,才不枉了這身不由己的一趟!
」
「我讓人迫著走上一條路途,然而途上的事業作為,卻盡皆在我。」
--令牌落入手中,漆木表面散出一陣清涼,旋即在掌心裡變得溫暖。
殷衡垂手靜立,肅然望著這情景,平日的玩笑浮浪模樣收斂得一點不剩。這是師父向
新同僚派令,這名同僚還是自己尋訪帶來的,不管二人素日有何交情,也不管這個「新同
僚」與其他人相比顯得來頭多麼特異,此時此刻都容不下半分的輕浮。
待江璟把令牌仔細收入腰帶內的囊中,殷衡才長長透出一口氣,恭敬地問:「師父,
是否在這塔上開飯?」
任憑江璟心中翻江倒海,麥苓洲把那塊赤杉令牌放入江璟手中,只不過如同放下隻茶
杯,接著道:「使得,但不可攪擾寺中比丘。」
殷衡道:「我一早見到廚中還有幾個素餡饅頭,這便去問寺尼取來。」
麥苓洲露出笑意,一個降伏了魔頭甘自凡的大高手登時變回了慈和可親的胖婆婆,吩
咐:「務須有禮,別在人家廚房生火,咱們吃冷饅頭。」殷衡叫道:「是!」一溜煙地走
得不見影子。
江璟聽見吃食,不禁分心:「他一早去廚房了?我們挑水擔柴都在一起,他甚麼時候
去的廚房?還見到了素餡饅頭?」
不多時,殷衡拿著一隻木托盤轉回,盤中一個裝滿了饅頭的小瓦盆,另有飄著茶香的
一套粗陶壺杯,三人在塔室中圍著食盤坐地。殷衡替師父斟了茶,示意江璟向麥苓洲敬茶
。
就是殷衡不示意,江璟也記著初為人部屬的進退禮節,想也不想,順手便接過那杯茶
,挺起身子、單膝跪地,俯首向麥苓洲遞出茶杯,說道:「敬……敬大頭目。」腦袋裡卻
有些飄飄忽忽、疑幻疑真。
這是他這些天來首次與麥苓洲同食,竟已是她下屬身分,方才盤膝坐下時,那枚赤杉
令還在腰帶裡卡了一下。
自己雙腳已踏上一條詭譎道路,已然邁了第一步,可這塔內塔外的景物依舊,法雲寺
的素餐亦與昨日無異,自己與那個平凡的岳州小子也沒有甚麼不同,仍是世間萬千凡人之
一,日求三餐一宿,度著尋常辰光。
腦裡思緒飄飛,手中微微一輕,溫熱的茶杯已被麥苓洲接過。
殷衡搶先捧了兩個饅頭給麥苓洲:「師父,野菜菌子餡的,味道鮮得很。」看麥苓洲
吃了起來,自己也抄起一個,大咬一口:「寺裡不知用的甚麼油,真鮮,鮮甜極了。」
江璟心下疑惑:「他就這麼餓?他掌勺經歷極豐,處置吃食極為冷靜,有必要饞得搶
著吃,還這般大讚?更奇怪的是,寺裡怎會有連他也嚐不出來頭的上等油?」手裡已被殷
衡塞了一個饅頭。
他手拿饅頭,向麥苓洲點頭為禮。麥苓洲道:「以後吃飯用不著這麼多禮,我不是紀
大俠,咱們也不是武林門派。切莫好的不學,去學那作禮作個沒完的『九華山人』杜荀鶴
。」
江璟應了聲,這才去咬饅頭。那饅頭外皮甚厚,想來尼寺食用儉樸,用餡不多,麵皮
也甚粗糙,厚厚的麵皮把餡味兒阻隔在內,狗鼻子只嗅到果然有肉的鮮氣,心中不斷怪叫
:「哪來的肉?」誰知一口咬開來,一股鮮香豐腴之味直衝鼻端。江璟愣了一愣,心中大
叫:「雞油!」
他暗暗吃驚,偷瞧麥苓洲手中饅頭,露出的確實是野菜菌子餡,然而自己手中這饅頭
不單嚐起來有雞油,野菜菌子之間分明便摻著雞肉丁兒,雞汁滲在粗麵皮中,把糙黃的麵
皮也襯得異常可口。瞟過眼去偷瞧殷衡手裡的饅頭餡,和自己手上這個葷腥饅頭倒是一家
。
江璟驚喜交集,喜的自然是有肉吃,驚的是殷衡竟在師父眼皮子底下搞鬼,把葷腥帶
進佛寺來。他唯恐麥姥姥發現破綻,連忙三兩口吃光了饅頭。
殷衡又遞了一個過來。這次更加過分,居然是純豬肉末的餡,拌著幾許蔥絲,肥瘦合
宜,油滋滋、香噴噴,一人分了一個,只有那邊麥苓洲手中還是個純正的素饅頭。
「原來二寶一番做作,大讚饅頭餡很鮮,是為了消除他師父的疑心。」
突然間,麥苓洲冷冷地問:「你倆手裡那是甚麼玩意?」
江殷二人嚇了一跳,江璟應變敏捷無比,加速嚼吞,頃刻間把豬肉饅頭消滅了個乾淨
,猶如以迴空訣料敵機先。殷衡可不能照做,眨眼道:「饅……饅頭啊?還能是甚麼?」
麥苓洲手一拂,殷衡手中的饅頭已到了她掌心:「佛門清靜之地,竟敢動用肉腥!」
殷衡道:「我從廚房拿的,廚房有甚麼我便拿甚麼,誰知竟有肉腥呢?不怪得這麼鮮
。」
麥苓洲罵道:「放肆!你這是誣衊寺裡的出家人。」
殷衡道:「我說誰知廚房裡的饅頭有肉腥,又沒說肉饅頭一定是寺裡出家人做--」
麥苓洲截口道:「還敢油嘴滑舌狡辯?饅頭定是你做的。從你兩個月大,便是為師把
屎把尿養大的,我還不明白你?」
殷衡只得道:「是是是,我一撅屁股,師父便知道我要拉幾坨糞。」
麥苓洲斥道:「佛門之地,還敢妄語!」
殷衡不服氣:「師父明見,拉糞是人生天然之事,不是妄語。師父剛剛不也……口稱
屎尿?」
麥苓洲原本只不過斥罵兩句,卻也未曾動怒,這時見徒兒有過在先、竟還嘴硬頂撞,
在佛寺內私藏肉食,居然不服管教、胡言亂語,還拉扯到她頭上,伸手在地面一拍,大有
一個耳光摑過去之勢。
冷不防江璟在旁忽道:「麥姥姥曰屎尿,乃是指代撫養幼兒之劬勞;殷二……二……
殷郎曰糞,乃是指代深藏之心思。言語雖均稱穢臭之物,心中實絕無妄念也。」
僵持中的師徒倆雙雙愕然,一齊向江璟瞪了過來。江璟總結道:「因此佛祖定能明察
,賢師徒皆未曾發妄語。」
這番議論一出,師徒倆作聲不得。要說他這是瘋話嗎,又著實有理有據;說他見解高
明嗎,世上哪有人會去議論這種事?
江璟衝著他倆點點頭,貌甚誠懇,心想:「我替你師徒解開了這尷尬局,你們便不會
怪我吃肉了罷。」
殷衡轉過身去,白眼朝天。麥苓洲凝視了江璟一會,轉開目光,自管伸手去取素饅頭
了,驀地裡「嘿」的一笑,令人不明所以。
殷衡雖對師父撒賴,心中到底過意不去,悶了一會,藉故扯開話頭:「請教師父,日
前我稟報追蹤那胡女的事,現下可以對江璟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