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24-12-14 05:02:44 第三十一章 天府獻樂 (4)
兩個女樂工縮頭縮腦地湊了過來，蹲身攙扶她。封祁進退兩難間，魏占明踏上一步：
「不用藏了，請起罷。」
封祁大震，只覺頭皮似乎都要炸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朝落在身邊的暖香玉一挪身子。
魏占明已然吩咐劉岡：「去拾起來。」
劉岡依言走近，拾起落在地面的暖香玉。封祁心口突突亂跳，站起身來。當然，方才
那一下摔跌，全未曾傷著她甚麼。
劉岡托著那枚玉，凝視片刻，泛起驚詫面色：「師兄，這是上等美玉。」暖香玉在他
掌中雖未能散發奇香，色澤之佳卻一望可知。
魏占明知道二師弟為恩師佐理門派庶務，從各地門派與門人本家獻來的珍品寶貨，他
多有經手，是門中除恩師外第一識貨之人，便道：「咱們奉請門主鑑定。」他並不向封祁
詢問，實在是心中已然犯疑。
封祁回入樂班之中，前胸後背都在蜀地的熱風裡冒著汗，暗忖：「麥姥姥只囑咐我，
進了節使府內宅，務必於搜身之前進獻寶玉。她說我是女子，北霆門身分奇高，決不會對
樂工樂伎中的女子搜身，因此北霆門這一關倒毋須擔心。但她千算萬算也想不到，北霆門
這個瘋瘋癲癲的黎紹之，眼光毒、火氣衝，見我會一點兒功夫，上來便砍……」
一行人繼續向內走去，封祁知道門主冷雲痴多半一會兒便在「彌確堂」接見他們，彼
處的構築莊嚴宏廣，是歷代北霆門主迎迓外客之地，有時也在堂內考較弟子功夫。
走出不遠，只聽後頭有個少年聲音笑嚷：「方才真嚇了大夥一跳，就那麼一刀劈下去
，也不憐人家是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小黎師兄真不懂得憐香惜玉。」
另一個少年叫道：「師兄已行過冠禮啦。」有人問：「行冠禮便怎地？」
先一人道：「行冠禮後便可說親，師兄這樣，怎麼討婆娘？」
眾人放聲哄笑，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怒道：「廢啥話！這裡再沒咱們的事，還不去練
刀！」
眾人一愣，喃喃道：「盧師姊年紀不大、火氣不小。」「師姊發話了，都散了罷……
」喧笑聲頃刻間低了下去。背後衣袍聲動，一名女弟子趕了上來，與魏占明等人走在一起
，料來便是那個盧師姊。
封祁瞟了她兩眼，只見對方竟還是個少女，歲數甚至比黎紹之還輕，與自己相去不遠
。方才她回想西旌的北霆門卷宗，又親眼見到北霆門人的模樣，知道北霆門中先入門者為
大，看這背負真刀、腰佩金帶的「奧支」少女神氣凜然，已不覺得如何奇怪。她心中只管
七上八下，仍盯著手握暖香玉的劉岡背影。
到了「彌確堂」上，十六名樂工立成兩列等候，劉岡進了內堂，旋即回出，垂手在彌
確堂的主位旁侍立，魏占明已站在主位另一側。
須臾，內堂健步走出一個身著玄袍的漢子，來到主位之前，背起手，注視樂班眾人。
樂工們禁不住好奇之心，橫豎這又不是晉見達官顯貴，沒甚麼不能抬頭的，三十二隻
眼睛立刻一齊盯在那人身上，當中少不了封祁那對波光瑩然的麗眸。
這邊三十二隻眼與那人的兩隻眼睛對視了一會，眾人連同封祁均在想：「門主怎地還
不出來？」
封祁更想：「北霆門主架子好大，不知在內堂延挨甚麼。內堂出來這矮個兒弟子腰裡
紮著黑帶子，既不是『奧支』的金線繡帶，也不是『衍支』的青布帶，卻比起方才在莊門
見到的任一人也老，莫非是師叔伯一輩？」
三十三雙眼睛又互望了片刻，魏占明道：「師父請安坐問話。」那人一拂袍角，坐了
下來，沉黑色的袍角晃出一枚小小的金絲繡，作弧首彎刀之形。
樂班眾人吃了一驚，這才曉得，眼前這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正是北霆門主冷雲痴。封
祁亦暗暗咋舌：「門主常服的腰帶，竟是門中最糙、最不起眼的。那枚金繡藏在袍角，也
毫無炫示的味道。」
「這……這個冷門主，身材真短小，相貌真難看，就和卷宗寫的一樣。可是，也真…
…氣魄過人，就和卷宗寫的一樣！」
只見那北霆門主冷雲痴面上兩道短眉，長而淺的人中底下兩撇飛鬚，和人中一塊兒壓
著薄唇。此人的個子在同級的武林高手當中，可說是矮得有點過分，要是黎紹之站到他身
邊，師父怕是只到徒兒的胸口。但此人肩膊腰背的筋肉卻又極其雄健，抑且姿態極盡凝煉
。
這座「彌確堂」的主廳是大石所鑄，色澤青黑、光影沉穆，格局方正高廣，人們身處
其中，總顯得渺小平庸。而這位冷門主身軀一動，僅不過拂袍落座，周身的氣勁便已佔盡
了大廳的氣派。眾人初見他時，瞧他面無喜怒、長相醜陋，只把他當個侍從。誰知與這人
共處一堂愈久，便愈感到其煞氣的壓迫。甚麼魏占明、黎紹之，一眾血氣方剛、氣勢如虎
的青年與少年子弟，在這矮小的中年人身旁，也只有陪襯的份。
封祁若有所悟：「原來真正的大高手是這樣的，並不像老文那樣，一上來便狠霸霸地
唬人。哎喲，不錯，要是我不認得麥姥姥，只會當她是個好和氣的胖婆婆……」
王知遙讓封祁看卷宗時，並未讓她看北霆門史事的卷目，今趟任務也用不上。江璟從
蒲寄淵處聽來的許多往事，諸如冷雲痴原名冷雲堅，因痴迷於武學，便自行改名為「雲痴
」，以及冷雲痴雖僅中年，卻是承先啟後、把列霧刀法匯總而又改寫精進的宗師，這些掌
故，封祁都是不知道的。
然而，她不需要知道甚麼掌故，即便是武技平庸者如她，單瞧這冷門主的身姿，便可
想像：三尺彎刀握在他手中，無疑能夠使出「列霧刀」的奔騰雪霧。
冷雲痴目光來回看了樂班子幾趟，忽然露出微笑：「各位從城裡來到我們這村裡，可
有勞了。且讓北霆莊接待數日，便仍由我的徒兒護送各位回到成都。這一節，各位都曉得
不？」
樂工們茫然不解。班主是個琵琶手，技藝雖精，膽子卻小，只知自己的班子寄居城裡
妓館，被北霆門挑中，要獻給不知甚麼大官，說是往後吃住無憂。聽北霆門主這樣說，便
唯唯答應。
冷雲痴微笑道：「各位回到成都，可不興再在煙花之地棲身，要去的是節度使私邸。
那等所在，規矩很多，是以得在北霆莊學學。」
封祁心中大動：「來了，可算來了，不枉姑娘我折騰許多日。」
月餘之前，麥苓洲突然秘密入訪她僻居的小院，送飯的郭奴兒還被麥姥姥打發去了鴿
房，要他掃足一個時辰的鴿子糞。她見麥姥姥屈駕親臨，惶疑不定，麥苓洲開口便道：「
李公子有令，要妳潛入王建之妻的內宅，為西旌探消息。」
不等封祁有何反應，麥苓洲面色轉為森然，續道：「西旌不單只要王建的消息－－還
要兩川的一切消息，所有西旌早應探到、卻囿於人手不足而未能早些探到的消息！」
封祁怔了半晌，才迸出一句：「可我……我不是接赤牌子的。」
麥苓洲道：「宅裡只有妳是女子，宅外接赤牌子的女子甚麼也不懂，不能用。這是李
公子親口所言。」說著翻出一枚赤杉小令。
令牌既出，封祁無可推搪，躬身便接，腦中一片空白。自是以後，她去鬼市購暖香玉
、去星火舖採辦偽裝身分所用的衣物，再求見王知遙、翻閱北霆門卷宗，終於喬裝完畢、
藏身長安大安坊的官辦馬場，由投效西旌的馬場主「老高」之妻領出城門、駕車前往成都
，便都瞞著其餘同僚而行。
那日殷衡與師父從銀泉山莊劫出江璟，獨自追蹤沙若依進入長安，向老高傳遞消息時
，封祁隱身屋內窗下，唯見得殷衡行色匆匆。她很想知道麥姥姥師徒把那書獃子救到哪裡
去了，卻也不能現身相問。
「小李節使要我去混在北霆門招的一個樂班裡，北霆門招個樂班子做甚？他們很愛聽
奏樂麼？」
「樂班是要獻給西川節度使王建的。」
「小祁明白了，原來是要這樣潛入王建的屋裡。北霆門向賊王八獻樂，是想結交那王
八的勢力？」
「不是北霆門要獻樂班，是王建看重的將領唐道襲要獻。唐道襲眼下是個指揮使，軍
職不高，王建放給他的權卻很大。他本是伶人出身，感激王建提拔他，所以要向王建之妻
獻樂，樂舞本是他熟悉之物。王建的妻子出於周氏，稱作周氏夫人便是。」
「賊王八的軍使不避嫌，去向他老婆獻舞樂？不怕賊王八以為他要讓自己真做了王八
？」
「這……這……」麥苓洲噎了一下，才搖頭道：「妳別學宅裡那些臭男子成天動邪念
頭、說歪話。西川的這對將帥雖是武人，但官場巴結之道，文武相通，有時，討好上峰的
愛妻，收效更甚於討好上峰。」
「噢，原來賊王八很愛他的夫人，就像咱們李茂貞節帥愛他的劉氏夫人一樣。好罷，
那麼北霆門究竟在搞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