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看歪了吧,秦代徵兵徵及閭左(較貧困者)和罪犯是因為較富裕的階層(閭右)已
: 經被徵光光了,和解除齊民的武裝有毛關係?秦代一般人能保有的武裝是防禦性的甲
: 和盾,這從簡牘文獻中有對犯法者罰以甲盾的規定可知。至於攻擊性的武器是收藏在
: 地方政府的武庫之中的,一般人禁止持有,本來就已經「解除武裝」了。
: : → peterhuo: 既非周禮時的貴族騎士也不是商殃時治下的耕戰良民 06/14 23:51
: : → peterhuo: 然而賤民與犯人的組織並沒有穩定的凝聚向心力與進取力 06/14 23:53
: : → peterhuo: 可預見的未來,帝國即將失去戰鬥力,始皇妙算建長城 06/14 23:54
: : → peterhuo: 意味著封建貴族拓荒時代就此結束,帝國在最強盛的當口 06/14 23:55
: : → peterhuo: 以最有利的條件劃下永久的疆界 06/14 23:56
: …商鞅變法的一個特點是利用移民打破舊的共同體認同,來創造他計畫中以耕戰
: 為本業的齊民;沒有移民政策的話還不知道他要哪裡生更戰的齊民呢。實際上,商鞅
: 把「議令者」,也就是拿對他的改造齊民政策有異議的人開刀,先強迫這批人移民,
: 用意就是打破這些人固有的共同體認同。秦在向東方兼併拓地時採取的政策是把被征
: 服土地上原來的關東人民遷到關中,而將秦民遷往新拓土地上武裝殖民,同時拆掉兩
: 邊舊式的共同體認同而代以編戶齊民;秦始皇後來把關東富庶之家遷入關中,把關東
: 原本的「新黔首」遷移到南方百越、北方邊境,都是同樣的思維。
: 秦對其底下的編戶齊民是透過這種機制來建立其統治。至於認同感?確實,遵守
: 秦國所建立的遊戲規則,努力耕戰而在二十等爵制(商鞅時只有十七等)中往上爬的人
: ,對能夠保障他們收穫的制度自然會擁護。這也是秦國戰鬥力的根源。但前提一是,
: 他們得先脫離原有的共同體被編入齊民;二是,帝國必須不斷擴張。換言之,這是個
: 動態過程,和某個地方住了幾百年就要愛這片土地、爭吵誰先來後到的、靜態的地域
: 認同是兩回事。
: 把罪犯發配邊疆其實等同再給他機會重新被納入齊民的行列、有機會在國家所設
: 定的社會階序中再次取回身分認同。這一方面是解除原有共同體的危機(犯罪者免不了
: 要成為被原有共同體排擠的邊緣人),一方面是重新塑造了認同。秦代的編戶移民是以
: 一整個里為單位來規劃的;「里」在結構上是一個封閉的社區,只有里門可以出入;
: 換言之,這是個被高度控管的人為社區。一個人所能發展的認同並不只能針對共同生
: 活其中的共同體,「機構」(機構長存,但人是流動的,好比說部隊單位或學校)也是
: 一種認同的可能來源。而「里」雖然是一個居住單位,對於剛搬遷進入的移民而言,
: 他也有「機構」的特徵,尤其是在武裝移民的邊疆地區,等於是重新再塑造齊民耕戰
: 的訓練單位。
: 講那麼多其實我只是在表達,以為罪犯或賤民就沒有向心力或凝聚力的看法,是
: 忽略了當時社會結構與國家體制的具體脈絡。
非常感謝您的理性探討與指教,在下不勝欣喜
共同體的認同標準,不是絕對量尺而是相對比較,
拿囚徒對牢房編號與刑犯舍友的認同歸屬不是零,
來強化他們對編制的認同是存在的,自然可行,但稍顯意氣。
拿戰國時期秦國(其實趙國亦算)早年與晚年的狀況來說,
君主跟貴族繼承了采邑的利益是穩定的,而僭主跟官吏拓荒築城,
經常能夠迅速獲利,後者所招徠的組織成員往往是你所說的流民、
亡國難民跟瓦解的夷狄。
這個精神在於,吏治國家將他們重新組織成垂直管理的扁平社會,
隨著吏治國家的統治範圍漸漸超過封建領地,新君主國的吏法踐踏宗法制度
是再自然不過的,像村社附庸原有的階級特權就被剝蝕掉,
將他們打散齊平成為流民或降虜。
這等同是將個人原子化,缺乏了階級跟地緣的社會情感,
對於齊魯而言,秦人相對不愛家族不重榮譽不理解藝術,
他們的勇敢源自於恐懼與貪婪,凸顯出爵位、金錢跟刑戮的理性計算。
根本就是文明內部的再度野蠻。不見容於禮樂調節跟馴化的社會感情,所奠基的共同體。
但是當時東方各國本就面臨無法解決的階級結構崩壞的問題
(要談怕篇幅不夠,簡略概括:公室與公族的糾紛、
卿大夫化家為國、絕對君主對各等級的侵略這三大問題)
秦政的軍國主義(非秦獨有)通過消滅階級,扁平化組織架構,
取消了各階級間類似不成文法約定俗成繁瑣複雜的種種必要性,
算是粗暴地解決這些問題。
古早的政治家需要的是對不成文法熟稔的底蘊,以及爭取各等級信任的高妙平衡手法,
要不就是精明地繞過封建制度原有渠道爭利,演化出像是齊國國家社會主義的企業制度,
以及現在我們說的晉秦『廢井田開阡陌』,最終變成軍國主義,
國家可以從,『不在封建體系保護內』的遊手之徒,
榨取封建體系內成員絕不會認可的超額利益,『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緩慢一百八十度變成,後世意義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概念,
即,通往絕對君主跟吏治國家的道路,任何人只要懂得算計刑賞就能操縱秦政這台機器,
德性不能力取但是算計可以,彼可取而代之的時代來臨,秦政淪為傳說中的鹿,
封建時期的制度千頭萬緒,一堆成例與特權必須尊重,
秦政的原則只有一條:你得到這台機器,它會為你做任何事情,
齊民編戶的歷史演進,其實我們講的內容殊無二致,
但很多時候你我都淪為盲人摸象,拿著象鼻呼出的熱氣對尾巴騷亂嗤之以鼻,
實際上只是行文順序甚至用字遣詞的歧異,再大也不過視野放大縮小的格局問題。
春秋戰國舊的社會制度是以地緣共同性質強的共同體為核心,有城牆有防禦工事,
小則十室大則千室,這個共同體中的種族與文化並不同質,後期還容納了許多土著性質,
這,就是『邑』。
而另一種共同體就是血緣性質較強的民間社會基本單元,信仰文化與活動範疇同質性高,
這,就是『社』。
封建體制之內,同個階級層次與地理位置常存在多種不同樣貌的社。
但是剛才說到所謂軍國主義即是從繞過封建制度的路徑中演化而來,
好比,遇到了『懸而未決』的繼承權爭議領地,
抑或是有待於再次分封的『新征服地』,
君主利用機會當口設置新建制『縣』,縣即是『懸而未封』之邑,
也就是技術性繞過封建制度,實際上是打破了舊制強化自身權力,
像是:晉分祁氏為七縣,楚莊王殺夏征舒而縣陳,
基本上跟西歐君主倚重未成年繼承人的封地與待補缺主教轄區有異曲同工之妙,
以貪圖監護者所能享有領地與轄區的收益為上。
相對應的就是開放疆界、巨大面積而人口稀少的邊區,
軍事統帥必須有便宜行事權,這些地區封建遺產稀少,非常方便的直接實施軍國主義,
即所謂『郡』,像趙武陵王置雲中、雁門、代郡,就是因應拓邊政策的結果。
聰明人就可以看出來了,新軍國的模範在郡而不在縣,縣只是誘餌,
接下來的事情很清晰了,面積小的各縣逐步納入各郡,
『置縣、置郡、郡縣整合』三部曲至此譜畢,
簡單粗暴的理性建構取代靈活複雜的演化習俗,絕對君主從此掙脫了歷史成立的約束,
順便看似將智慧與功績的個人從階級枷鎖中解放出來,
實際上這些解放出來的個人與智人們也不過淪為吏治國家與絕對君主的犧牲品。
韓非『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
其實就是反映了國家誕生跟群眾解放的三個階段,親親而愛私或是尚賢的天真,
被『貴貴而尊官』給取代了。
吏治國家與絕對君主的去封建化,在財政與軍事上將型態的群眾徹底釋放出來,
這些平等化的產能投入去禮義化的總體戰,李悝、吳起跟商殃的富國強兵不過就是這樣。
編戶齊民為的就是毀棄封建,消滅氏族,將一切資源集中到國家手上,
大中小共同體被解散,所餘僅核心家庭。
商軍書中提到『戶籍可考民不逃粟』要不就是『什五而相收司連坐』,
財政徭役與軍事組織融為一體,就算列寧史達林都會羨慕起<尉繚子>提到的全能國家。
確實沒有秦滅六國,人口依然會大量夷滅,但正是這類軍國主義的全民戰爭,
將各國開發到總體戰的模式,短短百年間將戰爭強度提高了十倍百倍,
以往是小戰連綿不絕,戰國末期進入了大戰頻仍的情狀,
拿秦來當此類軍國總動員標竿,就如同拿麥卡錫來當麥卡錫主義的樣板,
雖不致完美貼切但差相彷彿。
您說的扁平化編制形塑的認同感,被高度控管『人為開發』社區的認同感,
乃至於到後期,已『全面實行』的編戶齊民戶籍下的認同感,
比起
屬土屬地的邑社封建臍帶聯繫的認同感,是有相當差距的,最簡單來說,
這群原子化的個人,編戶齊民一旦失去了中樞頭顱,
是毫不遲疑地逃脫編制加入任何能夠提供他們類似組織的陣營哪怕是敵方,
但是屬土屬地的血緣臍帶認同,在大共同體被打散之後,
仍舊可以保存中小共同體的組織,
像美國這種由大量大中小自治區社區共同體建構的聯邦,
即便中央機構被解散了,內華達州的牧場主與牛仔們仍舊有高度自治組織能夠維繫運作,
猶他州的教徒社區,喬治亞州亦然。
華盛頓李將軍再怎麼厭惡南方脫離,但與維吉尼亞土生土長父老鄉親的屬地聯繫,
避無可避的率領南方邦聯與北方聯邦生死對決。
這直接解釋了為什麼軍國主義齊民編戶越徹底的秦帝國,
在中樞解散後,最不留戀己身共同體的正是秦人自己,反將約法三章視作恩惠。
像田橫五百士所代表的大量齊人共同體,或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聽到楚歌泫然若泣的八千江東子弟,這些雖遭秦帝國弱化的共同體,
依然能做出與秦國遺民最強的對比,甚至維持到漢初七國之亂。
始皇極力複製大秦軍國主義置鐵騎能及之處,
此類解除武裝當然不只是枝為末節的繳庫收藏,
而是解除掉任何擋在中間的自治政治組織與實體,即去封建化。
史達林手下有再多精良的坦克大砲,對他自身的危害
其危險也遠遠及不上清教徒手上一把利刃對查理一世的危害。就是這個意思。
朔方戰爭與築城建設,負擔是企求架在犯人與賤民
而非周禮的貴族騎士與商殃的耕戰良民。
始皇聰明預料到關中良家子弟根本無力承擔世界帝國重負,更明白建設一個吏治國家。
首要把各組織打散扁平化,個人散沙化,自己才能穩座泰山。
而可預見的未來,良民漸漸地不需要武裝為帝國戰鬥,
他們就是順民,繳納帛粟是他們的責任。
爾後軍隊是賤民與流民的責任,但從賤民軍隊找武德與社會感情無異緣木求魚。
帝國早晚會失去戰鬥力,始皇妙算建長城的企圖便是在此。
意味著,封建貴族拓荒時代就此結束,
帝國在最強盛的當口以最有利的條件劃下永久的疆界
始皇卻失之自傲自負,他越善於把握未來的趨勢,就越容易高估發展的速度。
封建貴族解體,耕戰良民變成順民,邊界劃定豈是一蹴可及,必須進三步退兩步。
孤秦的美麗新世界需要一千多年,才能在宋朝實踐。那時候的順民跟良民早是同義詞。
久已遺忘武器,榮譽,自由的含義。反而認為仁政理應保證他們免除軍事負擔。
名將跟保姆沒有什麼區別。
始皇遭到格外嚴重批判,並非由於他的暴政最為嚴重。
而是他是歷史終結的始作俑者(去封建,行吏治)。
秦政激起的暴烈反抗就在於始皇妄想一蹴可及,東方各邦國的多國體系仍尚存
對於秦政去組織化的不可忍,反抗自然越大,批判由是而生。
隨著共同體瓦解跟多邦愛國主義的沒落,散沙順民對於暴政的容忍度自然上升。
反抗的減少,帶給後人暴政減輕的幻覺。其實原因不在朝廷而在於社會組織。
秦始皇成為一個象徵,為漢武帝與以後的暴君承擔了集體責任。
儘管他比漢武帝更溫和。
就如同後世的曹操變成了篡位著的圖騰,為司馬懿和劉裕承擔責任。
儘管他比後來的篡位者更尊重程序。
漢法就是秦法修正後的複製貼上,秦代判處苦役的罪名,在漢代可導致滅族。
揚雄支持新莽的理由之一,就是反對漢朝延續的秦政,可見一斑。
始皇的聰明自負埋葬了大秦,卻奠下了華夏大一統吏治國度的悲慘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