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衣櫃裡所有的衣服都掛上了
這四字標語「修身剪裁」。
有時它以中文出現，有時以英文出現slim fit，有時也不
必特別標明的，看那褲腳窄度僅塞得下腳踝，彷彿這褲子
的設計，除了腿的修長線條，還有便是有意若隱若現露出
那三角型的白色腳踝。
身材跟著戀情胖胖瘦瘦的年歲，衣服總也要跟著自己忽大
忽小的變化。每一次都要等到脂肪發展到如日中天之時，
才會發現這是一種怠惰的象徵：衣服已緊繃得像裹在肉塊
上的保鮮膜，肚腹失去警備地從下襬處鬆懈了出來，不好
意思地低著頭跟大家打招呼。衣服一但買大了，戀情也就
差不多就結束了。並非對方嫌棄了我的身材，猜想或許是
我自己見不得愛情裡的任何缺陷，容不得一粒沙，何況是
幾公斤的脂肪。
那些大尺寸的衣服，總是存藏好多奇怪的，既甜蜜又傷心
的回憶。寬大的襯衫，就會想起某幾任情人會從襯衫下擺
探著手進去狎膩地撫摸，然後說著胖胖的肚子好可愛喔。
此話莫名點燃我滿腔的怒火，便一連幾天都為這句話跟他
嘔氣。
事實上大家都知道，我也知道，沒有人在意的，是我自己
跟自己嘔氣。
自從某一任情人開始，我便開始決心維持自己的各種狀態。
他在交往初期的時候，總可以在我身上挑出一些缺點來，
用著「不是那麼直接」的態度跟我說：我覺得你可以換副
眼鏡、換一罐髮蠟。或是捏捏我腰際上的肉說：我覺得你
可以試試看做有氧運動。
我天天都跑步。我說。
那你可以拉長運動時間。他說。
等下回他摸到我腿上的肉的時候便改口說：我覺得你應該
要加強運動後的收操跟拉筋。
不知道是為了愛，還是我的自尊心作祟。我將衣櫃裡所有
衣服都拿去改成窄版，褲子也改成非常窄的直筒褲，剛穿
上去的時候合身得令我感到快窒息，但，有時我想到他的
話語和表情，再合身的衣服都勉強自己深呼吸穿進去。
運動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有時甚至多過我讀書的時間。
此後我便放棄不能試穿的網路購衣，寧願在實體店面多待
上一段時間試穿。看著自己日漸消瘦的身形，但身高又總
是高人家一個頭，衣服便越來越難買了。幸好後來流行起
日韓風，所有衣服都合身剪裁起來，此後我的衣服就再也
沒有超過Ｍ號的尺寸、低腰褲腰圍再也不超過三十。
每一件衣服都難免藏了一些記憶。
於是衣櫃裡一件一件拿起來，就想起這件是哪買的，對方
說過什麼話。最令人氣惱的就是「你又買了新衣服」這句，
那一任對我愛吹毛求疵的情人，指著我一穿再穿的制服般
的格子襯衫這樣說：你又買了新衣服喔。令人惱怒得差點
要向他提分手。
但我還是沒這膽子，只是委屈地說，我只是拿去改過而已。
喔……。他端詳半晌，又說：我覺得鞋子可以洗一洗了。
最後還是分手了。
但奇怪的是，我也不討厭他，反而是他讓我越來越懂得穿
衣服了。也是他讓我知道，有些話語未可全然當真，聽聽
就過。
這段記憶就像那些被拿去改過的衣服，多的布料像爛掉的
傷口一剪，裁縫機一車，血止住了，疤痕仍在，用來時時
提醒自己。
而人生如衣，仍是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