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惺忪醒覺，心裡有種暖洋洋爬搔之感，似是夜裡曾夢見什麼美好觸動
。帶著誘惑曲線的身影，觸貼、喘息，但面容卻是模糊。盯著天花板，甚或再度
閉眼追溯，然那輪廓只是漸趨發散。
暗嘆口氣後起身至窗邊，今天是在張家界的第三日，也是綿綿陰雨天的第三
日，儘管綿雨激湧起飄緲山霧，但也是兩面刃，充滿著變數。端詳一會兒，是與
之前相似的陰陰灰灰，辨不出雨絲，勉強算能安點心。
會合了鄰房爸媽，車子載著一眾團員於山路盤轉，來到「百龍天梯」。那是
座嵌入絕壁的三百米拔高電梯，鑽穿了堅岩而後攀著山崖，將遊客飛速送抵嶺巔
。不過此時引人的不是這天梯，而是其對面山巒。
柱林在叢密綠葉後參差探出，帶著雄渾插天氣勢，這片景致被稱作「將軍列
隊」，以其間高聳成錐者領頭，號令其後漫展而開的槍士矛兵。而因著連日天雨
，水氣聚化作雲霧，雲霧再飛纏為仙袍飄帶，我彷彿見到來自天界的英偉戰將，
以魁梧胸膛臂膀運使槍陣，揮捺雲氣勾旋成舞。
排入電梯後，在密閉空間快速飛升的感覺有點奇異，經過幾秒醞釀，霎時景
色伴隨綻射而入的天光開展，我穿出岩層，望見前方列隊將兵，迅捷地，從其堅
實踝腿，拂過腹胸，而後眉眼相對。
行出電梯，我已立於群山峰嶺，步廊外雲霧裊裊娜娜，從天際盤纏至山頭，
而後探著山岩禿褐脈理，輕撫而下。「迷魂台」，不遠處支路行去，有個看台被
這麼命名，取其望出之景幻美至勾人神魂，令遊者立望成石無法離去。的確，那
霧紗重掩的山色帶著神秘，我伸手遞探，隱隱地，似將捕捉到粗獷線條，但一陣
風煙飄拂，又揉散了稜角。彷彿是倨傲又帶著誘惑的眼神，挑勾心底欲求，磨折
著耐心，迫人屈膝懇其現身。
這番景象讓我怔望，然後方叢聚遊客不斷追索而來的喧鬧卻擾毀那份悠然，
身旁紫紅短衣男子跟我一樣，不斷被拍照之人為取得乾淨背景而驅趕。幾番見他
尋到角落正欲端凝，又被叫嚷而皺起眉心。老媽也為兇手，為了幫我拍照大嗓門
一開，頓時讓他轉首與我相對。
其側背身形原就英偉奪人目光，這一對眼，精緻樣貌更令我驚喜，他有帶點
日系輪廓的清秀眉目，穿著樣式簡單，僅是Polo衫與牛仔褲，但反襯出不似當地
人之氣質。轉過頭的瞬間本帶著怒氣，但糾結眉頭在對望中卻迅速淡去，改為一
種銳利的審視，那審視似多了點停留，但卻未久至讓人起疑竇，在我完全解碼其
意涵前，便又瞥回山林。
不過沒有對望中的尷尬，倒方便我細讀其背影。適度的肩展讓高瘦的他不致
單薄，貼合身形的衣衫隱隱凸顯著肌理脈絡，撐倚的臂肘在力度中透出古銅膚色
，而後那精實曲線隨腰臀起伏，帶至頎長雙腿，微繃的褲身隨著偶爾換動的姿勢
，漾著勾人前往探秘的幻力。
他似為孤身一人的背包客，在我觀察的這段時間，不見任何人與其互動。但
於連日陰雨的張家界卻沒帶傘僅以疊紙作遮蔽，會否是突降的心事，讓他起意避
至這如畫山水？我在心裡揣度著。
不過當分心以相機捕捉張家界柱峰，再回神時，已無法在雜亂人群找回他影
跡。然而此處遊覽路線並不繁複，快步追一段距離，瞥見另個望台，嘗試轉了進
去，果然，又讓我遇見這男子。沒有「迷魂台」盛名之累，他終能好好專注盯望
，母親大人也頗識趣，這回兒沒趕人，嚷聲「用你作背景囉」，便欲直接將我與
他身背合影。
本還想老媽大嗓門能否再造對眼機緣，卻僅見其不動如山，不知是過於專注
，還是不覺在跟他說話。但扼腕的當口，老媽快門還未及按下，突然背後一撞，
我反射性回頭，竟是他愕然顏臉與我近距離相對。
估計他不知我倆背距如此之近才一轉身就撞上。呆愣之中，我還在措詞該趁
機搭訕什麼，卻已見他冷傲眼神一輪迅捷掃射，旋即隨他帥氣步姿離去。儘管我
心裡叨念著「沒禮貌」、「撞到人也不道歉」，但很快自動原諒，開始回味起方
才瞬間過眼的美好畫面。
像是在補完遺散的拼圖，這回我添上他的單眼皮，雖非主流的雙眼皮晶亮大
眼，卻有種迷離順著眼尾弧度勾散。然後是尖削下巴，以些許雜生鬍渣抹去原本
過於秀雅的稜線。最末，我沉浸在由其頸項漫漾的氣味，摻了些洗過衣衫的清新
，又多了點混入體溫熱度的誘惑。
遠山景致勾人，稜齒狀群峰虛虛緲緲地，草木在山岩不屈攀漫，彷彿有人細
膩以斑彩點著印著，然後吹了口氣揉散其形跡。然這山景此時卻成了掩護，掩護
我窺視走至不遠處又停步外看的他。我遙望著山形，但更多時分是忍不住聚焦山
前的那抹身影，他往霧裡凝望，總覺其眉頭帶著愁緒，似看著山間煙雲，但更像
是望穿嶺峰，直抵更遙遠界域，好似那兒還有無從覓見的思念。
或許我的灼灼視線盯得太過，他突然轉了頭，將視線投向我這兒，我連忙將
焦點散至遠方假作觀景。在視線的邊角，感覺他有點狐疑，多盯了一陣才又轉回
。然後我們似乎開始了某種遊戲，只要一人望向正前，另一人便藉機瞥向對方，
彼此這麼交替。有時被某方刻意打亂節奏而對眼，便又假作無事，面無表情瞟向
別處。
幾輪攻防後，大概他已滅去疑心，或覺本人平乏無趣，便又將手插著褲袋走
遠。為免意圖過於露骨，我只好忍著追蹤而去的衝動，硬是在望台多看幾分山色
，才混入人群繼續往前。我一路東張西望，他衣著顏色鮮明該很好辨認，然也不
知為何走了大段距離仍不見身影，開始懊惱自己故作矜持而耽擱太過。
不過當見「乾坤柱」倏然於谷出塵屹立，卻也暫時拋去凡塵私慾。它拔地支
天，身軀乍看纖瘦柔弱，卻以沉穩力度迎抗風霜侵殘。頂冠相對而言顯得豐碩，
有枝叢密綴，當石身被樹景遮掩，甚或機緣湊巧遇上霧海茫茫，便成飛空孤島，
帶著翠頂峰巒，披垂藤葉，飄漫浮游。
那便是激盪出「阿凡達」幻惑天海之景的源頭，我疊化著眼前石巔，沾了點
霧煙輕抹岩底，似乎眼前這片柱峰都逸脫了重力羈絆，或高或低地悠然舞盪。
與「乾坤柱」初見激生的煙花燦耀過後，心裡騰出的空間又開始不規矩起來
，這兒既是標誌性景點，他便極有可能仍駐留於此。我探頭探腦在茫茫人海中追
索，然或許我推斷錯誤，放眼望去，皆只是些平凡面目。
尋到心情極度低宕之時，突然，我看見他了。他倚在人群邊角的山壁，正盯
視著我。微揚的臉首，酷傲的表情此時於嘴角勾起一點輕蔑笑容，彷彿看盡了我
方才蠢樣，而對一切瞭然於心。我腦袋轟然燒熱，尷尬地趕緊將視線瞥開，但他
彷彿跟我卯上，我幾次試探性回望觀察動靜，皆遇上其目光緊咬，好像我已成獵
物，而他好整以暇在玩弄中等待狙殺時刻。
一般膽大之人或許就直接走去找些話對談了，然我一向臉薄，搭訕的經歷寥
寥可數，儘管那壓迫眼神似暗藏幾許鼓動，我依舊提不起勇氣跨穿阻隔人潮往前
。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不中用，一邊假作高傲跟自己說何必搖尾乞憐，我索性牙一
咬，毅然以背影對他作抗議，轉身專注望向崖谷間景色。
其實若無雲靄之虛綴，「乾坤石」依舊貼合著山林，有其俊秀之姿。隨著步
徑往前，穿過鍊橋，它在我身邊緩旋，有時襯著前樹旁石便如岔生枝枒，有著豐
饒意象，有時我與它間便是空谷，更顯其孤瘦拔升之形英偉。
兀自研究時，附近導遊突嚷著：「前面起大霧了！」並要我快步推進，免得
看不到之後景點。聞此我也顧不得男子是否還於我身後盯視，一溜煙便飛速往前
衝去。果然，隨路彎拐，我見到遠方雲霧蒸蒸騰騰襲來，侵向掛在崖外的「天下
第一橋」。這橋非人工所築，是山岩大幅塌落僅餘頂部顫巍巍撐著，便似石橋串
連危崖與旁側孤立柱岩。我大膽往外探身下看，橋拱如巨闊山門，深不見底，在
雲氣覆掩下更顯幽魅，彷彿若投身飛墜，便是無盡空間。
過了橋，岩頂有步道上攀迴繞，假使沒遇上此時濃霧，眼下應也是片石林如
劍陣，被某位仙俠念訣揮指，自空引落。不過這樣潔白的空茫也有其美感，孤松
於旁舉臂橫探，艷鎖幾點燦亮掛垂，然後便是整幅帶著無限意境的留白，隨時候
著清風起筆勾畫。只要停步等待，就有淡染的水墨山影，緩漸地、幽遠地，浮印
透現。
～※～
隨著大霧襲來，原本僅偶爾輕灑的雨絲也漸趨急烈，看來並非是雲幕剛好轉
過，而是被天雨激湧漫生。踩濺著水花，隨隊快步前行，本還期待能瞥見驚艷之
景綻露一角，但還真是一路霧鎖重山，讓人氣餒地行抵終點。
終點是個小廣場，有家似是獨佔事業的餐廳人潮如織，門外還擠著一團團等
候之客，此時便見旅遊團之好處，大爺般直闖而進入座，免去在雨中濕身等候之
苦。而於鄉野之地無從挑剔用餐環境，關上心眼將那些喧雜濕悶屏除在外，幸好
餐食沒太離譜，迅捷掃些菜填肚，就鑽至廳外透氣了。
無處可逛的我在路邊撐傘呆站等著集合。此時突然想起，雖非滂沱大雨，但
這縱亂雨勢該將紫紅短衫男子搞得一身狼狽吧，他手上那疊紙肯定不管用。才這
麼想著，前方景像就讓我雙眼頓時瞪大，因為我看到了他。
他將背包高舉於頂從彎路口快步轉來，雖不見原本瀟灑從容神情，但此時的
他衣褲極度溽濕，緊貼至身肌曲線畢露。胸腿似緊縛卻鼓脹亟欲掙出的異獸隨步
伐脈動著，而雨痕烙下的亮澤更添其幻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