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望著文的車載著他與宏,逐漸淡隱在大街的另端。夜的沁涼在週遭
盤繞,曾經膨脹的溫度一點一滴又凝結為冰。他們輕輕拋落模糊的別語,我心中
的某個部分似乎也這麼隨之離去,遺留的只是悵惘的空虛,
想到文心裡居然匿藏著對別人的牽眷,頓時覺得我與他就只是一場看似美麗
卻是虛假的邂逅,夜盡便該心死,但他自然無從得知我已知曉他秘密,次日,我
的信箱依舊躺著他的信件。雖只有浮泛數語,但卻似是他站在陽光下綻著笑容對
我招手。
於是我們又繼續相似的互動,我想著既然他心中的那段過往已是死棋,或許
我與他便仍有機緣重開盤局。
還記得與他笑著鬧著的下午,我突然看到某個令我僵滯的身影,「手借我一
下。」不待他回話,我迅捷牽起他的手,假作歡語。
「怎麼了?」他一面問著,一面乖順任我牽握。
「走來的那個人有在看我們嗎?表情如何?」我故意不望那個方向,同時加
深言談中的笑意。
「有,很難看,跟吃了屎一樣。他誰?你前B?」他大概猜出我在玩什麼,
也故意將我拉近。
「大學愛了四年的異男,甩了我的混帳。」我話才說出,便察覺文臉色微微
的異樣。
但他掩飾得很快,馬上又故意摟著我:「不早講,不然我就撕破你衣服給你
深深的舌吻。」
「我可不想上校刊頭版。」我偷偷回望。
「下次那混帳再來,我整個人都可以借給你喔,我的胸膛、我的手臂。」他
用讓人溶化的笑容望著我。「還是你要『那裡』也可以。」他湊近我耳邊。
這久違的挑勾話語還是該死地令人迷醉,像罌粟般炫麗卻埋入毒癮,讓我幻
想那是種暗示,暗示我在他心中已漸有不同份量。
於是我抓住那拂過面前的袖尾,藉日常信件用文字繫上一絲細線,小心將他
拉到身旁悄悄繡落淡彩,將我的情動一點一點偷渡。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總在迴旋間輕輕掙離我的關注,以嘻笑拆剪去我為
他編織的錦衣,每次出現依然一身素淨,不帶一點摻雜感情的牽扯。
我忽略他說「整個人都可以借給我」中的那個「借」,忽略他出借的項目裡
並沒有「心」,而他也回著我的信,但刻意略過我藏埋傾慕的段落。
直到某天,他婉轉在信上挑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是個可以當好朋友的
人,但你對感情放得太重,而我又有點不要臉,擔心你會愛上我,所以....」我
收到了傳說中的好人卡。
是的,我的情意他都懂,只是我癡傻得以為能在風上織落我的名字,癡傻得
以為他敞開的雙臂是屬於我的溫暖,然而在這一刻,一切都有了鮮明答案。
那夜,宏曾跟我說,我敵不過文肩頭的那抹焰輪,或許真是如此。他的奔馳
騰越捕捉不了高掛穹頂的旭日艷芒,我這卑微塵砂也觸碰不到風的衣擺。
儘管如此,文依舊對我微笑,他找我去看電影、聽音樂會,但就如他所說,
我只是朋友。那封信之後,他對我不再有挑勾話語,不再有易令人會錯意的肢體
碰觸,他在我們之間量出一種叫禮貌的距離,然後將彼此於兩端置著。
我望著他用同樣的親切與旁人談笑,一種名為忌妒的分子便這麼蔓延開來,
雖然提醒自己,這樣行為只是與他越行越遠,卻依舊止不住任性,將自己週遭氣
氛凝結成霜。
他車上常反覆撥放游鴻明一首叫「愛一回傷一回」的歌曲,每次載著我在街
頭奔駛,那悽愴的曲樂便慢慢滲入胸口,化作酸楚。
「深深埋藏未盡的情緣,就像一切不曾改變,縱然滄海桑田,縱然世界改變
,對你的愛一如從前…..」
他的苦戀將他的心灼成焦土,我又何嘗不是?先是宏再是文,這場尋覓之旅
為何是如此荊棘處處?莫非真得用心頭血染紅腳底才能採得津果,莫非真得等至
血肉散盡只剩白骨,才能守到雲開月明?
「總愛一回傷一回夢難圓,你的笑在風中若隱若現,忘記你需要多少年,愛
已冷,心已倦,情卻難滅……」
我想著,兩個男人間的世界真這麼虛緲?用盡了心血,伸直了手觸探,卻握
不到一個實。也想著,我真的是這麼糟糕平乏嗎?只能被棄置在陰暗街角,看不
見屬於自己的那片陽光。
「總愛一回傷一回夢太甜,才讓你夜夜佔據我心間,似夢似醒在這深夜,往
事漸漸蔓延。」
我又該何去何從?
留下?那是不是永遠只能癡守,卻行不到那明媚天地?
離去?會不會就這麼一輩子在風雨飄搖,望著那如海市蜃樓的美景,卻無法
踏足觸及?
~※~
終究,我還是選擇守候。用笑容、用文字守候。
但文還是走了,如之前他跟我說過的規劃,去了大海另一端繼續學業,而我
,沒有等到他的情。
曾經,我以為還有機會將他的心停駐在我身上,他每次不經意的提議,我都
深藏在心裡,揣度彼此的距離又拉近了一些,等待他實踐約諾,帶我去自助旅行
。
然直到望穿秋水,才知是戲言。他走得瀟灑,甚至沒有跟我道別。他已負笈
海外,還是在他消失多日,我按捺不住四處打聽無果,厚臉皮去跟宏詢問才得知
的。
「出國唸書了啊,他沒跟你說?我以為你們很要好。」宏很訝異。
「一點也不好。」我的語氣黯然。
「都跟你說別愛上他了,是不歸路。」他歎了口氣。
這時候我也無力跟他嘴硬爭辯了。「所以他有跟你說喔?」我問著。
「我們炮友不是作假的啊,他走的前一天有來找我,說是『離別炮』,哈,
那晚他超賣力的,我都快昇天了。」他故意用舌頭舔了唇。
「我不想聽這個。」我的眼眶有點酸楚,所以我與文這段時間的交情,比不
上一個炮友?
「乖,不哭,葛格給你靠。他應該是怕跟你見面說了會感傷吧。」宏溫柔地
摟住了我。「相信我。」
是嗎?我看著玻璃窗自己的鏡影,這醜陋的我還有撩動他感傷的能力?罷了
,我勸著自己,就算和文能有結果,未來的萬里相隔又將會如何煎熬?但是,我
知道這只是安慰自己的話語,那艘載滿希望的帆船又再次於暴雨中觸礁,我沉浮
於汪洋,閉上雙目,任憑濤浪擊打。
是夜,晚風嗚咽,燈昏黃。我展開長絹,沾著淚水揮毫,寫下訣別,每一筆
都是割入心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