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人曖昧的火鍋晚餐後,又是將近一個月的分隔,良沒有再與我聯
絡,而我為了還他自在生活,還他所謂的快樂,只能不停等著等著,冀盼
他的消息。或許是因這樣的折磨,我狠狠地大病一場,額頭是燒灼的炙,
喉間是裂割的痛,迷迷濛濛便像是魂魄走了一半,但偏又留下痛覺,日夜
恥笑我的癡傻。
病癒後,我突然覺得再這麼空等下去,他可能便真如斷線紙箏越飄越
遠,然後到我觸視不到的地方。於是我又開始強硬瘋狂地介入他生活,我
會在思念至心疼時行至那山腳一隅訪他,想著一些活動約他找他。
很欣慰地,良也沒有拒絕,他乖順聽任我的安排。還記得那天在校園
門口,我倚著牆柱,望見他扶著單車一路行來,不知是否當天稍早有正式
活動,他穿著筆挺襯衫黑褲皮鞋,不同以往的隨便邋遢,但裝束雖簡單卻
將他映托得飄逸出塵,還帶了些屬於男人的成熟,令我看著看著便不禁癡
了。
吃完了午餐,我們坐著校車到半山腰,他跟我分享最近閱讀的書籍,
暢談對其的評論,也提起想參加口琴社玩玩別種音樂。那絮絮叨叨的模樣
,便像剛認識時那無憂無慮的開朗。
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良呢?分手後,他彷彿換了個人,沉靜且憂鬱
,像是深海的顏色,一切的洶湧起伏都藏在靛灰之後,讓人無法看清。但
那些曾經的笑顏難道不是?那搖頭晃腦綻著光芒的神情難道不是?既然如
此,他所希冀的快樂到底在哪裡?
或許他要的只是平淡,平淡才能永恆,與我在一起雖有著灼亮的歡欣
,但終究會褪色,會枯逝,他忌憚著必然降臨的淒痛,他失落著無法成長
的挫敗,他在心底狠狠把愛情、把自己給否決了,於是他寧願孤獨。
午后陽光柔柔透進房裡,我們躺在屋內小床上憩著。我輕輕嗅著他氣
息,嗅著那熟悉的清新,然這近在咫尺的距離卻斷開成不可見底的鴻溝。
憶起他曾提過的高中同學,字句裡是種隱不住的懷思,或許也是那樣的深
刻、那樣的傷楚,將他心焚作枯槁。但我真的不行嗎?我緩緩伸出手將良
擁住,以我的滿心澎湃。他沒有反抗,只靜靜依偎在我懷裡。
~※~
再過幾日的深夜,我約了良去看金馬影展,事先不是很清楚架構,只
知與同性有關,但看了才知內容極為血腥,望著良的驚嚇神情,我不禁心
疼地握了握他手。出了戲院,凌晨兩點的西門町沒什麼人跡,寒風裡傳單
四處飄散,街角陰暗處則是三三兩兩凌厲凶惡目光,我們瑟縮在一起快步
行到大路,賭了輛看來面慈的計程車回到他住處。
暗夜裡,我又再度擁他入眠,睡不著,也捨不得睡,只是想著往事,
感受好不容易盼得的溫度。時針轉了一圈,良的指掌不知為何在我身軀爬
搔了起來,他專心地吻著我,一點一滴將我的慾望勾挑而上。我訝異他的
行止,不是不想與我有更深的羈絆嗎?難道他終於放棄自己的堅持,接納
我的深情?抑或,那只是個衝動,非關情欲,只為擺脫孤寂?
隨著他的氣息在我身上撥掠,忽然間竟有股悲涼意味湧上心頭,我無
法從互動間感受他的情愫,他像只為臨摹一張作品,專注賣力刻描,卻遺
佚屬於自己的心魂。那瞬間,我彷彿從其抽離開來,在遙遠的天花板飄蕩
,呆愣望著床間機械式交纏蠕動的兩個軀體。
事後,我獨自輾轉,茫然望著身旁的他,聽著光陰滴答流逝。時近清
晨,良起了身,訝異我的未眠,同時說他想早讀。我看著暗黃桌燈下他變
得瘦弱的身影,心中瀰漫著悵惘,這曾經旖旎的空間此刻為何只能悽愴?
不知何時我已沉沉睡去,待醒覺時,天已微亮。走出房門,我看見良
打著地舖睡在客廳,我喚他:「怎麼不回床上睡?」
他說:「不想吵醒你。」
「那現在我醒了,你回來睡吧!」我摸著他的頭髮輕語,但他只是搖
頭。於是,我知道他心中的那個堅持又贏了。
~※~
回到家裡,我不停琢磨良行止中的意涵,但越思索卻越是茫然,怎樣
也無法理出個真確答案,有種感覺,那場性愛似是個儀式,以親吻遞送告
別。我打電話找他,想見他,想聽他的聲音,想讓自己的推測多些線索,
然我卻發現他失蹤了。一天、兩天、三天,究竟是他又開始避著我,還是
出了什麼事?
焦急擔心的我終於耐不住性,衝到他家門口。我敲他的門,沒有回應
,我跑到他系館,一間一間教室找他蹤跡,但還是尋不到。究竟怎麼了?
我在校園裡踱著步,失了主意。
時至中午,突然我瞥見一抹熟悉身影從遠方與同學緩緩行來。良看到
我,很是訝異,他跟我說前些日子回了趟竹南。原來如此,我真是白操心
了。
那天下午,他為應付考試得專心唸書,我卻賴著不走硬是要陪。突然
,他把書本一丟嚷道:「好煩啊!唸不下去。」他望了我一會兒,嘴角勾
起一彎微笑:「我們去動物園走走吧!」
進了動物園,良像個孩童般,興奮地東奔西跑,「好可愛呀!」他摟
著所有能碰到的羊兒犬兒鳥兒,舉止間散漫天真。此外,他也拉著我,要
路人幫我們合照,或許在他心裡,還是希望留有我們交會過的影跡吧!我
這樣想著。
然而,在歸途的公車上,相機卻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一張都讀不出來
。他沮喪了好久,任憑我怎樣安撫只是沉默。難道這真是天意?它不許我
們歡笑,不許我們留下任何懷念,它要的是我們在彼此記憶裡互相遺忘?
我看著定定望向窗外的良,他晦暗的眼神似乎也透著同樣感觸,在那
瞬間,我覺得好累、好無力。我要怎麼去跟天爭?
下車前,良跟我說了件事:「還記得那個在我面前自殺的朋友嗎?上
星期他生日,我邀他來我家慶祝,然後那個晚上..」他盯著地上:「我們
發生了關係。」他看了看我,繼續說道:「我覺得他很可憐,所以..就當
是生日禮物了。」
我愣了一會兒,不知他跟我講這個作什麼。雖有點錯愕,但既已分了
手,自是無法對他行為有所置喙。但我想起那個晚上他無感情與我的肌膚
摩挲,難道那其實也是個施捨?如果不是,那他的意圖究竟只為坦白,還
是為了傷害?
~※~
之後,我拋開那些雜沓揣想,仍舊打了電話找他去山上看流星雨。然
良拒絕了。
「為什麼?」我不解。
「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我會離我想要的越來越遠。」他
輕輕喚著我的名:「我們笑著說再見好不好?」那語聲柔柔地,彷彿他就
站在我身前,拭著從我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滴,而我只是不停哭著哭著,直
到將自己淹沒。
翌日,我攜著五罐啤酒,來到八里海灘。我終於還是輸了,以為在枝
林迷陣中瞥見他衣角,但被狠狠一推後,卻發現自己依然倒在原點。或許
我的努力已逐漸喚醒他緊抑的情念,但也因為如此,慌急的他利刃一揮又
將自己孤立於山頂,閉眼抿耳聽任我的跌墜、我的哭喊。
我對著滔天波浪狂喚他的名:「良,我是真的不能再看到你了嗎?」
刺骨海風翻扯著衣袂,我跌跌撞撞,飲酒呢喃,和著濤聲泣訴我的不捨悲
慟。跳下去吧!有個聲音這麼在心底說,這樣就不會再有苦痛了。現在,
我終於可以體會當年為他自殺那人的心情,既然醉不了,麻痺不了,就乾
脆讓我忘了吧!
我一步一步走進海裡,讓腳、腿、身緩漸被吞沒。冬日的海水沁寒,
但那份噬骨的撕咬彷彿逐去心頭傷痛,反倒令我舒泰,我閉上眼,讓自己
沉於濤浪。
衣褲吸了水,像是腦中承載不了的回憶,拖著我下墜,而潮水翻騰,
瞬間牽拉得我失去方向。我癱著身,聽任浮沉,那浮沉之間,就好似與良
的那些喜悲糾葛,我看見初識之刻他那光燦般的笑容、打自己巴掌的歉疚
、再會時眼神綻出的煥采、說著分手話語的沉鬱。
腦子好像有點腫脹,胸腔緊緊地,四肢沒有力氣,這是要步入死亡的
感覺嗎?在缺氧中逐漸淡茫的意識對那兒的平寧憧憬著,但身軀卻在此時
嗆咳起來,灌入口鼻的海水刺擊著感官,那瞬間,我看到良望見我死去的
淚眼。
他哭得好傷心。
突然,我覺得自己很殘忍,為了擺脫傷痛一了百了,那他呢?他要怎
麼懷著悲慟、攜著內疚過下去?我著急地逼迫臂腿擺動,雖已不太靈光還
是拼命將自己拖拉至海面。
可是,接續呢?我的悽苦依舊找不到出口,茫然得像重複來去的潮浪
。夕陽餘暉中,我在岸石刻下我的名他的名,用一顆心緊緊將我們框住,
然後拖著腳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