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熟的一點的人都知道,我不怕鬼片,不怕蟑螂,不怕
雲霄飛車,但我最害怕的東西,只是座讓人通行的天橋。
我十分害怕腳下有車流人流的景象,充滿了各種災難片可
以見到的畫面。我老是想像走在天橋上,天橋會突然破個
窟窿,我失足掉下,車子卻視若無睹地將我像番茄一樣輾
過。
(小時候曾把自己關在臥房窗外和鋁門窗柵欄僅二十公分
寬的間隔裡,老舊柵欄鏽蝕得厲害都在搖晃,窗子突然打
不開了,我看著底下汽機車快速滑過就大哭了起來,屋子
裡明明還有人在的,怎麼沒有人來救我呢?底下圍了一群
人,抬頭張望著四樓的我,終於有人按了電鈴,跟母親說
我在那裡,才把我救了出來。)
(我害怕這樣的畫面,我不怕死,怕遺棄。)
和Y交往的期間,他覺得我這種恐懼十分好笑。
他像隔壁鄰家大男孩,大大的眼睛,臉上有點雀斑,看見
我會傻笑跟我打招呼,哈囉,早安啊!那種天真的態度,
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是他的同學,不是戀人。
交往的時候,總覺得像是跟高中生在一起,他總是問我:
頭髮怎麼抓?嗄?要洗噢,好麻煩,你幫我弄。
我假裝翻白眼,卻耐心地幫他洗頭,吹出髮流,抹上髮蠟,
噴上定型液。他會很開心的在鏡子前擺出各種娛樂雜誌的
明星姿態,然後問著:我是不是很帥?
說真的,他的頭髮沒剪出層次,頂多就是弄出線條,自然
些罷了,但他還是很滿意鏡中變身過的自己。
Y的口氣永遠是這樣,像個小孩,很認真,不油滑,但是
很好笑,彷彿老到四五十歲還要相信電視裡的世界,明星
永遠光鮮亮麗,新聞永遠真實,麥當勞永遠都是為你。
某次約會,我們約在他家門口,要到約會地點大概有四五
站的公車路程。我和他一起走到大路上,經過公車站牌,
沒停下腳步。
怎麼不坐公車呢?我問
沒關係我省錢,你想坐你坐,我走過去。
那時我想著不一起走幹嘛到你家等你呢?分手後,想起這
個念頭,覺得自己不知道哪來的拗脾氣。他的收入不高,
十五元可以買一個樂利包飲料,已經是非常大的享受了。
但當時,我為了這句話,一路在他身後幼稚地鬧著彆扭。
路途中,經過天橋時,他順理成章地走上去,而我站在樓
梯口看著他。
(是天橋。他漸漸走遠。)
(我害怕這樣的畫面,我怕遺棄。)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我。
上來呀!他說。他站在階梯上,背著光,只有影,身體和
手的姿態延伸向我:上來!
他是知道我怕天橋的人。我一步一步走上去,跟在他後面,
走在橋中央,地板都因著公車走過而震來虩虩,心裡直想
著要把這一段走完。走完就好,拜託。
他說:不要看下面,看著前面,看著我。
我一抬頭,看到他的後腦杓,那是家庭理髮電推的痕跡,
廉價,沒有美感,但那就是他的背影,打工族瘦瘦的背影,
一顆頭一百五,坐十次公車,十包麥香紅茶,一個小時的
薪水,抹上髮蠟就以為自己是明星,開心地走起台步。
我慢慢步上台階,踏上天橋。跟著他的時候,像是跟世界
重啟連結了。那天是我第一次,不那麼恐慌地,慢慢走過
天橋。底下的車子都在流動,像可愛的玩具車,發出各種
噪音和廢氣。
看吧,沒那麼恐怖嘛。他像坐在隔壁的同學一樣擺出醜怪
的鬼臉,向我搔癢,單純而不帶情色的「調戲」。拉著我,
走下我人生中第一座底下熙來攘往的天橋。
分手後,往後的日子,每當我走過天橋,就會想像彷彿他
在身旁(他說:看著我),沒有那麼害怕(他說:看吧!
沒有那麼恐怖嘛)。
此後的人生,想必還有很多座天橋,我會想像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