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如歌歲月
必須承認，自懂事以來，關於情愛這檔事，我是既慢熱、被動，又異常遲鈍的。
再深入些剖析，這或許是因為，選擇了自我封閉後，內心自然產生的一種強烈自卑心
態；這股自卑感，讓我很明確地認定：連我都不喜歡自己了，怎麼可能有別人會喜歡
上我呢？
就連那個晚上，宇維於我額間留下的那一吻，在當下雖令我震驚不已，但很快的，我
便自然地將它定義為兄弟間的友誼之吻，並不特別放在心上。事後才發現，自己錯得
有多離譜。
不過，我與宇維之間的關係，也的確因為那個晚上的掏心剖肺過後，發展得極為迅速
。原本對他的莫名敵視，瞬間轉化為惺惺相惜的特殊情感。我們倆的背景有許多雷同
之處，成長中也各自殘留著遺憾；我們背負了太多相似的痛楚，也擁有著許多共通的
回憶；很快地，我和宇維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就這份成績單來看，所有學科裡頭，你的國文成績是最好的，在班上的前二十名以
內；你最弱的科目是數學，是班上最後一名。」
宇維拿著紅筆，在我的成績單上一一圈著重點。
摘下眼鏡，宇維繼續說道：「晚餐過後，六點半到八點半之間，人體內的血糖升高，
是注意力是最容易集中的時段，這段期間，先複習物理、化學這類邏輯性的科目。」
「老大啊，我一吃完飯就想睡吶，你要我去找周公學理化麼？」
我搔搔頭，皺著眉頭說。
宇維拿紅筆敲了我的頭，笑著說：
「可以啊，照你目前的理化分數，周公都比你強，遇上可得好好請教人家啊。」
這牙尖嘴利的撲克臉接著說：「複習完理化後，再來，就把當日所學的國文、歷史、
地理等科目，課文從頭到尾讀過三遍。」
「三遍過後，再把我畫過重點的地方，記到這裡頭去。」
宇維用指尖點點我的額頭，接著，又在那輕輕地一吻。
「老大啊，你老愛這麼親我額頭，我額頭有這麼甜嗎？」
我抹抹頭上的口水，皺著眉頭問道。
「家教費。」一副理所當然的撲克臉，宇維眼神認真地回答。
此時，小腹便便的宋夫人，滿臉燦爛地端了兩杯牛奶和一盤點心進來。
「哎，承恩吶，你看我們宇維多沒教養，朋友來也不拿點東西請人家．．．．」
宋夫人一臉巧笑倩兮地說著。
「謝謝媽媽。」宇維淡淡地回應。
「宋媽媽，您這就太客氣啦。」我朝宇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著我的演出。
我起身，向宋夫人行了個欠身禮，像唱大戲那般說道：
「我們宋祿兩家本是世交嘛，宇維是我的哥哥，按照禮數，我得喊您一聲乾娘才是啊。」
宋夫人摸著我的頭笑道：「乖，你看，承恩真是乖吶。」
「乾娘啊，我這未出生的弟弟，現在多大了呀？」
我指著宋夫人微凸的小腹，親暱地問道。
宋夫人輕撫著肚子，眉開眼笑地回答：「我的小心肝他呀，已經六個月了吶。」
「哎，真希望我這弟弟，也能像宇維哥哥那般，遺傳到乾娘您這俐落的劍眉、高挺的鼻
子，還有那厚實的嘴唇吶！」我滿懷期待地，對著彎眉、圓鼻、薄唇的宋夫人說道。
只見宋夫人臉色一沉，悶哼了一聲：「嗯．．咳咳。」
瞬間，又恢復以往那般巧笑倩兮的模樣，僵硬地笑著說：
「繼續用功啊，不吵你們了，我先去忙啦。」語畢，轉身飄走，碰一聲，將門用力帶上。
「哎，你這又何必呢．．．」宇維嘆了口氣，淡淡地苦笑。
「誰讓她句句帶刺呢。」我哼了一聲：「沒在乾娘兩字中間加個您，算尊重她了。」
「好歹也是我媽啊，下次別這麼貧嘴啦。」宇維摸摸我的頭，眼神溫柔地說道。
「老大啊，我看下個週六，改約在我家吧？」我朝宇維嘟嚷著：
「反正我家也沒人，總比在這兒，看著你媽隨時這麼飄來飄去的來得強。」
「好啊，是個辦法。」撲克臉露出了笑容，呵，他笑起來真好看。
「對啦，亮哥交代的事情，也該開始準備了。」我喝了口牛奶，接著說：
「剩一個月就要軍歌比賽了，我們卻連歌都還沒決定吶。」
「放心，這部分，你哥我已經有必勝的方案了。」宇維一臉自信地說著。
「哦？你想選什麼歌？」我好奇地問。
擦拭著手上的眼鏡，宇維微微地笑道：「古曲軍歌，將軍令。」
將軍令，源自於四川颺琴曲藝中的開場音樂，以清脆悠揚的琴聲為主樂，搭配上雄渾的
鼓鳴，以及嘹亮的管樂，表現出古代將軍升帳時的莊重與威嚴、戰士出征時的迅捷矯健
，以及兩軍交戰中的激烈和緊張感。此古曲後來被香港鬼才詞曲創作家黃霑先生，改編
為膾炙人口的黃飛鴻電影主題曲《男兒當自強》。
遙想著四十五名大好青年，以嘹亮的聲音同時唱著這首歌，我點點頭，佩服地說：
「男兒當自強嗎？這主意不錯啊。」
「我已經找好適合的編曲版本，你聽聽看。」
宇維轉身至書架上拿了片CD，放進床頭的音響，開始播放他選的音樂。
開頭的前奏一出，我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這節奏感十足的鼓聲，好振奮人心啊！
「這版本行吶！完全就是為軍歌比賽準備的啊！」我拍手讚道。
宇維微笑著說：
「前面鼓聲的節奏，剛好三十秒，可作為入場時隊形準備的時間，你聽，要進歌了．．」
前奏三十秒過後，人聲出現，哦，還是大合唱的版本，比起林子祥的原唱版本，節奏更
為雄壯清亮。
我沉吟道：
「嗯，這音調和聲部，很適合我們這時期的聲線。」宇維認真地聽著歌，點了點頭。
「熱血男兒漢～比太陽更光～」聽著聽著，我都跟著興奮了，不禁隨口唱和了起來：
「讓海天～為我聚能量～去開天闢地～為我理想去闖～」
宇維聽了我的歌聲，突然轉頭瞪著我看，一臉驚奇地說道：
「你．．你的歌聲很好啊，怎麼跟你說話不太一樣啊！」
我敲了一下他的頭，怒嗔：「靠，你這話甚麼意思？我說話的聲音很難聽麼？」
宇維摸摸頭，開心地笑說：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說話聲音低沉，但唱歌起來很嘹亮啊。」
他摟著我的肩，繼續說道：
「太好啦，我還在煩惱該找誰當主唱呢，原來最好的人選就在我身邊吶！」
我揮揮手，紅著耳朵，笑著拒絕道：
「不要，你從合唱團那幾個裡面挑，我才不想出這鋒頭。」
「這可由不得你，我是班長，又是你哥，你還是這次的副官，這主唱你是當定啦！」
宇維樂得朝著我搔癢，呵呵地笑道：「弟弟啊，你就從了吧！」
我被他鬧到了床上，連踢帶打的，始終無法擺脫他的魔掌。五分鐘後，我只能氣喘吁吁地
笑著求饒：
「停．．停．．我認輸了．．拜託你．．不要再哈我癢啦．．．」操，我真的好怕癢啊！
宇維抓住我的手腕，膝蓋頂著我的腿，用那張帶著笑容的撲克臉，柔聲地對著我說：
「這才乖嘛，來，再給哥吃顆糖。」接著，又朝我額頭親了一下。
我趁機掙脫了左腳，膝蓋朝他胯部用力頂了一下，跟著在他耳邊森森地笑道：
「嘿嘿，你再親啊，這下成姐姐啦！」
我們倆就這麼打打鬧鬧的，度過了那個充滿歡笑的周六午後。那時的我還未曾發現，所謂
的愛情，就是在這些平淡的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地，慢慢累積起來的。
015有教無類
謝國亮，學生們都稱呼他亮哥，是X中裡頭名望與學識兼備的優秀教師。留著一頭海菜般
的短捲髮，戴著一副厚重的金框眼鏡，專科是國文的亮哥，雖然操著一口濃厚的台灣國語
腔調，但在用詞遣句、交談應對上，他都是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的。亮哥在學生面前總是
滿臉笑容，但熟識他的學生都知道，千萬別惹這個老好人生氣。
據說，亮哥小時候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十二歲就跟著一群流氓在萬華廟口走跳，十六
歲當上大哥，領著一群暴走族小弟四處晃蕩招搖；後來因為在某次行動中誤傷了自己的母
親，亮哥看著懷裡血流滿面的母親，臉上那雙絕望無助的眼神，他才猛然覺醒，自此之後
大澈大悟。他重新拾起荒廢許久的課本，將一身的精力全部投入在學業上；大學聯招時，
他考上了師範學校，從此便立志要做個救世渡人的好老師。
亮哥的話不多，但總是切中核心，在他樸實憨厚的笑容裡，帶著一份不怒自威的氣勢，再
怎麼凶神惡煞的學生，在亮哥的面前，也只能像孫悟空遇上如來佛祖一般無法可使，束手
就縛。
「班長，還有什麼事要報告嗎？」亮哥向宇維問道。
「報告，沒有了。」宇維起身回答。
亮哥招招手說：「好，進入下個議程。」
不像其他班級會改作為自習課，八班每周三下午的班會，導師謝國亮總是會按照標準的會
議章程，親自主持。
「提案討論，請大家踴躍發言。」宇維喊道。
亮哥首先發言了：「各位同學，再過一個月，就要舉行校際的軍歌比賽。」
「軍歌比賽的意義，並不是在熟記歌曲裡頭，那些忠黨愛國的歌詞內容，重要的是在組
織、練習和比賽的過程中，同學們為了全班的榮譽，所付出的那份努力與用心。」
亮哥說道。
「看看你們的四周，坐在身旁的這些同學，老師希望透過這次的比賽，讓還不太熟悉彼此
的大家，發揮自己的所長，欣賞個體間不同的優點，讓我們八班，能自然地團結起來，成
為一個和諧的大家庭。」
亮哥的聲音彷彿有種魔力，台下的同學們，每個都凝神屏氣地聽著，悄然無聲。
「這次比賽，需要兩名同學擔任主官及副官，我在這裡指名，班長宋宇維，是這次軍歌比
賽的主官，負責所有的指揮調度。」
全班同學都轉過頭來看著宇維，亮哥則笑著示意宇維起身。
宇維站起來鞠躬致意：「謝謝老師，我會努力的。」
亮哥點點頭，繼續說：「副官的部分，我指名祿承恩，負責協助主官完成任務。」
「啥？！」聽到我的名字，正咬著筆，翹著二郎腿的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倒。
台下開始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同學們正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
亮哥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微笑地對著我說：「祿承恩同學，請起立。」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宇維，他老大似乎一點也不驚訝，面露著微笑，目光溫柔地對著我看。
我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起身立正站好。
亮哥微笑地看著我，向著同學說道：
「大家或許對於老師的決定有點疑慮，但老師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祿承恩同學，一定
能擔負起這個任務。」
這時，宇維也站起身，一手摟著我的肩膀，向亮哥及全班同學說道：
「謝謝老師的肯定。同學們，請大家放心，我和承恩，一定會編排出最好的隊形及歌曲
，不負各位的託付。」
他拉起我的手，向著全班喊話：
「我們一年八班，一定會同心協力，拿下這次比賽的冠軍！」
語畢，全班都被他這番喊話激勵了起來，圍著我們一陣歡呼。
講台上的亮哥，微微地點著頭，臉上依然是那副憨厚的笑容。身邊的宇維，將我的手握得
好緊，手心傳遞過來的熱度，和八班同學們熱切的眼神，頭一次，我在這群毫無血緣關係
的陌生人身上，找回了那份久違的溫暖。
隔周的軍訓課，是全班初次的實地排練，地點則選在體育館內的某個角落。
「宇維啊，這個是．．？」打開地上其中一個紙箱，李語鋒一臉疑問地朝宇維問道。
宇維從紙箱中拿出一套衣服，向著大家說明：「這是特別為大家訂製的班服，已經照著各
位同學的身材尺寸，在包裝上標示好座號，大家按照號碼拿就可以了。」
包裝裡是一套兩件式的制服，純白的短袖襯衫上，右半邊繡有紅色顏楷的「八班」兩個大
字；左邊領口上，繡著姓名和座號的黑色小篆。長度及腰的黑色燕尾背心，外翻的領口上
，左右各繡著白色仿宋字體的「誠信」和「忠義」兩字；背心的後頭，鏤雕著一隻雄渾蒼
勁的龍形剪影。
穿上這套特別的制服，身材高瘦的莊明彥，驚訝地說：
「我操，你真是大手筆啊，為了個比賽，有必要麼？」
李子祈看著鏡中自己俐落的身影，滿意地問著：
「宇維，這衣服挺別緻的，花了不少錢請人設計吧？」
「這套衣服，是承恩設計的。」宇維回過頭，指著站在一旁的我說：
「上面的龍形剪影，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哦？真行啊你！」幾個同學圍了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
「設計得不錯啊！」我尷尬地揮揮手，紅著臉笑而不語。
宇維拍著手，向同學們喊道：
「各位，大家先集合一下，我們來分配一下隊形和各聲部站的位置。」
在宇維的出色領導下，原本有如一盤散沙的八班，在整堂課的排練過後，逐漸培養出團隊
合作的默契。
「宇維、承恩，我們先回去啦，辛苦你們啊！」
莊明彥搭著李語鋒的肩膀，轉頭對著我們揮揮手。下課後，同學們三兩成群，各自打打鬧
鬧地步出了體育館，宇維和我則留下來整理現場的器材道具。
「今天真是高興啊。」宇維臉上流露著藏不住的喜悅，撲克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
「能和大家一起為著某件事奮鬥的感覺，真是痛快。」
「是啊，沒想到平常看起來木訥的一群乖學生，私底下原來也玩得挺瘋的啊。」
一邊將空的紙箱捆好，我回想起剛剛排練的過程，笑著說道。
「哈哈，我看他們誰也沒想到，平時一臉兇樣的祿承恩，私底下可以笑得這麼可愛啊。」
宇維摸摸我的頭，開心地笑著。
「老大啊，別摸啦，一身汗呢。」我揮揮手說。
宇維一把將我抱了起來，滿臉燦爛地說：
「那又怎樣？我弟今天可出鋒頭啦，你瞧，全班一聽到你開口唱歌，每個都嚇得說不出話
來了。」
「是啊，難聽到要說不出話來啦。」我紅著臉笑道。
宇維收起笑容，板起撲克臉問著我：「對了，一早要你背的那幾個單字，記熟了麼？」
我點點頭說：「比good和well更高階的那幾個詞嘛，早記熟了。」
「我想想．．Adorable、Brilliant、Dazzlingly．．」
沉吟了一會兒，我繼續背出單字本上的字詞：
「還有Fascinating、Gorgeous、Magnificent．．」
「Terrific！太好了！」宇維驕傲地笑道：
「你看，哥就說你行的吧！」接著，又朝我眉間親了一下。
我摸摸額頭，皺著眉嘟噥道：
「欸欸．．．老大啊，這可是在學校吶，被人瞧見會被誤會的。」
「我就愛這麼親，看誰能奈我何？」帶著那抹迷人的笑容，宇維一臉溫柔地說著。
收拾完器材，我們將燈也關了，哥倆就這麼勾著肩，有說有笑地步出了體育館。此時，一
道陌生的黑影，從體育館頂樓某個角落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伴隨著一聲冷笑，迅速地消失
在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