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練跑的時候,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動不動就疾走狂奔的日子。一旦想起,呼吸就會亂掉
。
我想見你。開學才一個月,腳踏車就被偷,我只能背著背包疾走狂奔。週五最後一堂課結
束已經是傍晚,火車班次越來越少,但是我想見你。新辦的手機,不知節制第一張帳單就
破五千,被停話也是活該,我們又退回只有電話卡的日子。
客運轉火車,火車轉公車,搖搖晃晃抵達你的學校已經是深夜。你的新學校,後來也成為
我一半的學校。這是當初我想報考的學校,位處城市的南緣,好像隨時可以涉入,隨時可
以離開。沒想到最後是由你去幫我探路,而我還是選擇離家最遠的學校。這已經是可以離
你最近的方法了。我們說服家人我們已經分手,我們讀不同的學校,時間與距離絕對會沖
淡我們;當時的我們是那麼相愛以致於詛咒自己也沒有關係。當時的我們沒有說實話但也
沒有說謊。當時的我們總是離家遠遠的,我們是兩個剛好相遇的孤兒。
抵達山洞口的第一個晚上,剛下公車的我,隔著一條馬路看見你正在等我,車多無法馬上
過去,索性站在原地看你。這個人正在等我,我只要過了這條馬路,就有事情發生,就有
事情結束。我繼續看你,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你說:「快點過來。」,然後我說:「我回
來了。」
我們一起進入山洞。
默默經過那張女賓止步的告示,抵達另一間男生宿舍,爬上另一張陌生的上舖床。狹窄的
房間憑空多出一個人,疲勞讓我無暇顧及室友們的介意或敵意。當晚背對背入睡的時候,
我知道這是第一夜也是在這裡的最後一夜。我們背對著背,展開新生活。
我們流浪在長長的羅斯福路的24小時吉野家,門口的那棵樹,趴在二樓窗邊桌面上的我,
將永遠只記得樹的上半部而已。就好像我總覺得,我只能看見一半的你。我們流浪在夜晚
的大安森林公園,覺得這裡好像比別的公園還要安全。反正那個時候不睡覺背著背包一直
走路也沒有關係。我把我的帽T帽子戴上,然後牽起你的手,讓你可以牽得比較放心,就
好像這個公園裡的每一對普通情侶一樣。
背包裡有我們在舊書店找來的書,就像磚頭一樣。當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避風的位置,
卸下磚頭想要好好休息,一個拿著厚紙板的流浪人過來警告,這裡不是我們的位子。我們
於是繼續散步,散我們散也散不完的步。
某天我在你的學校的頂樓醒來,這裡有風景區常出現的那種桌椅。睡眠不足的白天,陽光
就好像是一種逼問。昨晚發生什麼事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概又是走了長長的路,然後在某
個廁所隔間發洩我們累積一週的慾望。你的學校是我的週末校園。山洞裡有破報郵筒,每
週拿兩份破報,一人一份。當時蘋果還沒來台,圖書館已經有香港蘋果日報,第一次看見
蘋果的頭條就是血淋淋的情殺案。頭版再怎麼赤裸血腥也比不上我在雜誌區發現《熱愛》
雜誌時的震驚與溫馨。
我想起那個特地換下制服的某個應該要去補習的晚上,像是要去執行特殊任務一樣。我在
書店外面觀望許久,在書店裡面猶豫許久,假裝翻讀其他雜誌,其實頻頻望向一旁封面上
的那個只露出一半的男人。封面上的男人,笑得太有禮貌。而我猶豫,是為了狠下心,戰
戰兢兢拿著包著封膜的雜誌去櫃台結帳(啊,我就這樣跟陌生人出櫃了嗎)。店員沒說什
麼,這只是一種交易行為而已。他們賣這種雜誌不就是期待會有這種人來買嗎。雜誌的進
貨量只有一本,有時我會期待那唯一的一本可以被買走,這樣我也可以不必特地節省餐費
,可以不必處心積慮跟父親騙錢。我以為雜誌被買走,就表示在這個鄉下小書店裡也有像
我一樣的客人。我需要的可能不是慾望的宣洩,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種陪伴而已。
事隔幾個月而已,而我此時可以在學校圖書館捧著雜誌公然翻閱。這已然被折磨了好幾回
的書頁。裡面藏著多少人的過期的寂寞呢。我隨手拿起雜誌,現在覺得理所當然的事,來
自於多少前人的據理力爭。我另外拿了幾本書,用學術與知識做掩護,一起拿去影印區印
下當時沒買到的其中幾頁,當作紀念。紀念那些只是看雜誌後面幾頁的進口GV介紹的封面
縮圖就忍不住自慰的夜晚。
疾走狂奔的年代。總是有長長的路,散也散不完的步。
某個星期天傍晚,我們背著背包走在景美溪旁。我又要搭捷運回去我真正的學校了,長長
的路,一個人,沉重的背包裡有下週要閱讀的磚頭們,也有你。長長的路,必須再轉搭搖
搖晃晃的火車,我常常覺得火車就要撞進黑夜的大海,然後是醒不來的客運,長長的深夜
公路,然後是我新買的二手單車,我的後座有人,總是讓我騎得很慢。星期天的傍晚,胸
口總有一個拳頭,我們走在景美溪旁,遠遠就看見對岸那間旅社的招牌:快樂旅社。「我
們下次去住那裡好不好?」快樂旅社,就像一個玩笑一樣。
我一個人看《醉‧生夢死》的時候,想的都是我們一起看的《美麗時光》。那些潮濕的矮
房子,那些老巷舊街的晃蕩與追逐。走著走著,小偉打了阿傑的頭,阿傑像個小弟一樣大
聲反抗:「不要打我的頭啦!」小偉接著說:「我看你龜頭可愛我才打的啦!」我們笑了
以後,這台詞就變成我們之間的密語。
醉生夢死那條像是陰天的河流,養著發臭的吳郭魚,那究竟是我們曾經大聲笑鬧與吵鬧的
景美溪還是新店溪呢?星期天傍晚的陰天河流。電影裡瀝青般的生活再怎麼令人惆悵,到
了最後總有一個出口,再也不必喝酒。《美麗時光》最後小偉和阿傑跳進去的那條大水溝
,裡面游出快樂的魚,魚是真的快樂嗎?在神秘溫暖的水裡,小偉關心阿傑的傷勢,阿傑
拔出身上的刀,不痛了,再也不必流血了。兩個大人男孩在水中打鬧,游著游著,最後到
底游去哪裡?那個青春一般充滿速度感與墜落感的藍色,那場屬於我們的青春大雨,變成
海報永遠貼在我大學宿舍房間的書桌前。小偉後來去哪裡了呢?穿卡其服的阿青去哪裡了
呢?每次看見那個時候的小偉與阿青,我就想起你。你們有相似的眼神,而且你們都不在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