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之六，E。
最短的一個故事。
「我在便利商店前抽菸。」我向E送出訊息。
眼尾餘光瞥見有人靠近，我轉頭看，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站在我面前，向我靦腆地笑。
上禮拜某天深夜，莫名其妙在網路上認識了E。同樣也沒有個人照片的他問我有沒有照片
，我隨手回覆，說沒有什麼好看的。以為對話就此結束，我也沒多想搭理。
E仍丟了幾句訊息，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覆。
E和我的距離很近，近到小數點後的數字錯動而已，彷彿於我鼻息之間。
我告訴E，我要去買包菸，出來聊聊吧。E說好。我生怕E會錯意，又補了一句，我沒有想
幹嘛。
E說：我也是，我也沒有要幹嘛。
我在手機的另一頭不禁笑了出來。
E畢業於和我相同領域的科系，半夜坐在便利商店外的板凳上，聊起天來，也沒有想像中
的尷尬。
他說他二十七歲了。我說不可能。他推了鼻樑上的巨大眼鏡，語氣聽不太出來是無奈還是
驕傲。
我告訴E，我才二十一歲，大學還沒畢業。
但是我不想變成大人的那種樣子。
E莞爾，說我還沒有，氣息感覺仍像個孩子，然後開始戲謔地稱呼我為屁孩。
「不過啊……」E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其實是在上海工作，這次是回來過年的，」E朝我笑了一下，「飛機是下禮拜五，我
要等到年底才會回來吧。」
E告訴我或許是緣份吧，他難得回來臺灣，難得在網路上隨便丟了訊息，難得遇見住的距
離不過鼻息之間的我。
難得有人這樣跟我說。我突然想起之前在夜店遇到的那個新加坡男孩。
我喃喃地在心底複誦，彷彿當初與那個男孩擁抱，耳鬢嘶摩間，我想起試圖說出口卻沒有
，或是早已說出口他卻沒聽懂的那些話——「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
E看著我的眼神開始閃爍。
過幾天，又和E約出來碰面，繼續聊天，順便抽根菸。
E坐在我家門外，煙氣把他的臉暈得模糊了。他長吐一口氣，雲散而開。
我和他說高中曾去過上海，看過那裡的景象，文化差異使我覺得害怕。E表示習慣了，但
還是會想臺灣，會想家，想著臺灣海峽上的島嶼北方一座公寓內的家人。
我看著E，他話裡有點落寞。
上海和臺灣距離多遠？我一時想不出來，問句也就此擱淺在舌間，沒有問出。
離別的前夕也就是此刻。
隔天我得去大稻埕一趟，一忙，就是整天。於是E和我約了碰面。
他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貼給他正在做的視覺設計圖，還有幾款標準字。E看了，要我寫
幾個字送他，當作離別禮。
我答應了，順道和他約了宵夜與菸局。
下著大雨的臺北街頭嘈嘈雜雜，偶爾幾輛急駛而過的機車，劃破規律的鬧聲。
我和E聊著以前住這的事，我們相差六年餘，時代記憶卻是近似的。九二一的臺北、納莉
風災、SARS。然後又聊到彼此的年幼時光，我們向前追溯，尋找記憶裡最早最早的童年鑰
匙。
我告訴E，我只記得是托兒所的年紀，有天保母帶我們去游泳，我腳一滑，跌進池裡，掙
扎幾刻，腳仍碰不到底，而身子正在下沉。我雖然慌張，也無能為力，只能睜開眼看池面
，波光粼粼之處，於我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然後在沉到池底前，我被一雙大手撈起來了。」我邊笑邊對E說，E也笑著。
「你記憶力好好，」E說。
「那我年底從上海回來之後，你會忘記我嗎？」
然後E擁抱了我。
臺北到新竹的距離，大約是八十公里。我難過了，覺得被欺負了，想家，可以騎車，也可
以搭客運或火車，再如何，想來就來，要走就走。
可是臺北到上海的距離，大約是六百多公里。E要回來，是年底的事了，而今年，才剛要
開始。
E說他其實很不想去上海，他也一直在等調派機會回臺工作，但不知何時才能等到。
此刻的E在我面前，比我還像個孩子一樣無助。
「再二十四個小時，你就要搭上往上海的飛機了呢。」我替E推開大門，送他出去。
他撐起傘，朝我無奈地笑了，然後一個人，默默地離開。
我看著E離去的背影，心底浮現一絲酸楚。
上樓之後，E很快地傳來訊息，他祝福我一切都好，希望以後再見面時，還能一起出來敘
敘舊，即使我們都不知道，未來的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回覆E一個笑臉，並傳給他照要求，早就題好的字。
四字鏗鏘，是他要求的，給還沒變成大人的我及不要忘記自己的E：
莫忘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