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文字的歷史悠久,從XP的時代走到Win10(半強迫地),Office Word也釋出了幾代更新
,最早儲存在隨身碟裡,資料夾設定為隱藏,神秘得很。如今它被翻出來,當作是一種調
劑,只因作者感覺無聊了。
#1
這不是我初次未歸,和莫莫。
我們甫到下游的秘密花園,星就不見了。溪牀逶迤,霧靄羅織著月華弔影,露氣馥郁彷彿
踏花行,夜鶯幽囀,與湍湍溪水沓而為一。校舍已成遠方濃墨暈染的輕描淡寫,雲逕逕孤
去。尖山十八連峰,巍峨中央山脈的幢幢黑幕,沉湎於四更起霜的肅穆。莫莫拉著我朝反
方向奔跑,沿途暢懷地嬉笑蹦跳,風將敞開的襯衫鼓得像對翼。有時如行走於陳、衛的古
戰場,殘簇斷箭劃踝,雜草蔓枝舉步維艱;屢次自積水的淺窪凌空躍過,倒影裏以為是〈
邶風〉執手契闊的彼二人。
莫莫牽著我,指著路旁,央我教他那些相仿的一年生草本喚作何名何物。乾萎的天人菊、
鼠尾草,沒細瞧還以為與野草無異的紫蘇,七里香的白花尚開。夜遊豆子埔溪,雖無若虛
詩灩灩隨波千萬里的恢弘,然有王維添的數筆白石紅葉,竟是小家碧玉。莫莫縱身攀上鄰
家的牆,興高采烈地演示幾步盲走索,復向我呼救伸手相扶。我想到古人夜騎危牆觀星象
,彷彿天上每滅一顆星,人間便熄一盞燈,沆瀣摧得夾岸燈火青黃將謝。在這座傍溪的社
區公園,莫莫偎著不支的我,滑梯內狹隘且悶熱異常,我知覺他為我揭汗,緊接著是他的
唇,溫柔地、瘋狂地,深深地彼此擁吻彷彿末日。
我曾想像身處全然陌生的山澤,洪荒九垓,除劈荊闢路無暇思索其它。偶爾想及,我抬頭
望著穿林而下的光,張口用力呼吸,覺得七竅遍開幾欲縱歌,蕨屬植物沾滿金芒,我緩緩
撫過其每吋絨毛,渴飲雨後葉露,在參天檜樹後是崇嶂丘壑連綿,恒無邊際,只於遠方擎
天崖漸漸隱去。拐個彎後依稀聽得潮聲,礁岩掀起陣陣浪花濕了碎石灘,亭午烈日下覺得
忒渴;我仰躺其中,力竭,空氣是鹹的。莫莫問我為什麼哭,我沒應他,自個兒翻揀衣物
穿回像搜羅中世紀海圖,西歐至南國,香料群島間往復逡巡。我本是漂泊七洋的水手,乘
著過份的鬱悒航向不可知,撒網設罟,有時幻想能在下個風暴前抵達港阜,如此斷續地拼
湊肉身,做著麥哲倫的夢。
放浪形骸,大航海時代,自是浪跡天涯的,但凡我輩青年,論誰無冒險情懷?不光為讀到
台兒莊大捷,一江山陷落而染紅的秋海棠,以及,往後幾頁世界史,石牆與伍茲塔克,馬
丁路德金恩遊行的艾德蒙佩斯特橋,我反覆翻閱當晚輾轉難眠。我們的所謂革命,只是摸
黑翻牆出宿舍,趕在小鋪第一籠燒餅出爐前排隊候著,喝鹹豆漿佐油條。有次我好認真告
訴莫莫,假使我早夭,切記如歌詞所述,枕之以薔薇、覆之以錦緞,晨光乍現時沉我入睡
河,隨口祝唸些什麼當送我罷。他大驚,為此折騰數晚,見我移情宋人詩餘才稍稍鬆懈。
倘若莫莫聽聞我在寢室泣誦滿江紅和幼安詞,難免又要操心。
何處望神州,不盡長江滾滾流。莫莫心底也有顆革命魂。在我仍不時哼著佩里樂團新曲的
那陣子,過午軍訓課,按例慢跑校區接續徒手操練,不一會開始飄雨。第三十五軍從張家
口星夜東撤,豈料共黨反噬,將北平連往天津的要道悉數截斷,京師危在旦夕。老教官講
平津戰役,幾已無人經歷的存亡之秋,語尾未落卻已涕淚縱橫。圍城經旬,機場遭累日轟
擊為此轉進青島夢碎,隆冬裡大小激戰數回,國軍彈盡糧絕,軍長郭景雲自戕,其餘部屬
慷慨就義。遽然間,檣櫓灰飛煙滅。雨過天晴。我倏地憶及兩世前,黃埔的演習場,或許
莫莫與我都曾為漫天沙塵中的青年軍,汗血淋漓嘶吼著三民主義,旌旗獵獵飛颺;場邊盛
綻的江梅,飄洋過海,棲在老教官肩上,雨洗得澄亮。我用餘光偷觀察莫莫,臉沒紅氣不
喘地兀自做掌上壓,然而我知道,他必也哭了。課畢眾人四散,莫莫還站在原地,衣履滲
著水,守望他的青天白日。
後來,莫莫辯稱是雨不巧滴入眼窩,所以腫了,自然臉頰的均係天上甘霖。我哂他,他便
怏怏跑開。不日竟弄來一張國軍招募中心的巨幅海報以明志,高懸寢室西牆,只賸沒坦背
刺以精忠報國。我趁他酣睡摸黑扯下,到底還是駭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