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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一年了。
難以想像,我竟然一個人,清醒著,
看你沉睡般的躺在病床上,過了一年。
你的朋友,在確認我們的情侶關係之後,
義不容辭的帶我進去加護病房。
隨後又如此進出了一個半月,才因為你感染敗血症,
你母親提醒我們應該做好清潔和隔離再進去探視,
他覺不妥,希望我可以自行去和家人溝通,才不再麻煩他。
在最緊急而且急切想要知道病情卻無從探知的時候,
你的朋友總是很耐心地盡可能向我說明。
畢竟我也只是「你的朋友」,怎好意思向你父母探查重大病情隱私。
在這一層面上,你的朋友幫我度過了非常緊急的一段時間,對此我只有由衷感激。
你的母親,在我硬著頭皮、無法進入加護病房也要待在離你最近的距離而去到醫院時,
因為認出我時常來探視,便很大方的讓我進去,
甚至有時會留我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讓我可以好好的握著你的手,對你說話。
你的父親,我知道你敬重他,讓我也總是戰戰競競的應對。
但他卻第一次對話,就問我知不知道你手機的密碼,
我是不過問你隱私的,自然無法告知,
但若要我說幾個可能的數字,卻說與不說都為難。
換到呼吸病房之後,有次你父親還在簾幕外面等我和你說完話才進來。
為了多看你幾天,從原本的一三五改成每兩天去一趟,
還會調侃我說:「哎喲,這周改成二四六了喔。」
怕我不習慣你父親的幽默,你母親趕忙打圓場說:
「不要在那邊點名啦!這樣會給人家壓力,還有沒有缺席哩。」
像這樣,病房裡面不時會有你父親難以捉摸的笑點串場,
在小小的簾幕圍起來的小天地裡,
你父親的幽默感總讓沉重的氣氛略為顯得輕鬆ㄧ些。
你的父親,真的跟你很像。
「好累」,我只聽你父親講過一次。
卻隨即說,「不行,父母照顧兒子怎麼能喊累?
父母照顧兒子沒在怕累的。子女照顧父母也不應該喊累。
當爸的怎麼能喊累呢?是不是?
像他媽常常來了就趴在旁邊,哭,
不行啊,總要有個人撐下去。
做爸爸的,不能喊累。你說對不對?」
父親心裡苦,但是再苦再累,父親也不會說。
你的姑婆,每次遇到我,總是要謝謝我,
謝謝有我這麼好的同學,一直來關心你。
姑婆常常說,你的母親怎樣難過、怎樣哭,怎樣放不開手。
謝謝我,這麼常來幫你母親打氣。
你的姑婆大概是最先知道我不是你甚麼「同學」的人,
那只是你的朋友要帶我進去的藉口。
但姑婆已經叫習慣了,改不回來。
有時你母親難過到無法解釋病情,
我不敢直接探問,姑婆往往會轉述給我聽。
姑婆會帶水果來給你父母和看護吃,
雖然我只是甚麼也沒做的陪在一邊,
但這些好吃的水果往往也會有我的份。
偶爾,還會幫我和你母親一起帶素食便當。
你的母親,每次見面,總要先問我吃飽沒有。
我很少沒吃飯就去探病,或者會把時間抓在吃飯前離開,
一方面怕的是讓你父母破費,另一方面也不希望他們知道我吃素的理由。
可是後來還是被看護知道而轉述了,因為他們盛情難卻地想要請我吃雞排。
通常知道我吃素,會再追問是何緣故,但你母親沒有。
母親的天性大概就是怕孩子餓肚子,把你養到現在胖了十幾公斤。
你母親如此,姑婆也如此。
就連你的看護,一個印尼籍的母親,也很樂意分享他家鄉的食物給我,
好似透過吃食的方式,我們可以交換更多的飽足。
所以我常常探病之後身上多了一顆饅頭、一塊麵包,或一碗素羹飯。
你的姑婆說我來給你母親打氣,我卻覺得,我是來這邊被打氣的。
我總共夢到你五次。
第一次,你已經從重傷中復原,身上帶著傷口。
第二次,我們去雪國玩,夢醒時刻我意會到是你,
趁著印象鮮明立刻躺回去,補上一個你帶著笑容在雪地裡小跑步的模樣。
人家說夢是反的,朋友安慰我別想太多,也是有預知夢。
第三次,我夢到你的心跳屏幕上寫著斗大的R.I.P。
這次你感染了嚴重肺炎,再次住進加護病房。
你的母親,算好我會去找你的日子,趁我沒下班時就傳簡訊給我,怕我跑錯地方。
雖然情況危急、而且探病時間十分有限,你的家人也總是會分出一點點時間給我。
你的妹妹,有幾次想進來探視,都因為我在,被你母親勸說先讓我進去。
你的弟弟,會在你父母忙不過來的時候,替我轉達那無法進入的禁區裡面的消息。
你的姑婆,自然是不用多說的。
病房裡面的護理師,知道我是你父母帶進來的,就沒再多問甚麼。
第四次夢到你,我醒在房間裡新買的沙發床上,
而你若無其事,像過去那樣走來,放包包、換衣服,
坐在床沿,不發一語。
你好了嗎?完全都沒事了嗎?一點後遺症都沒有嗎?
還想著,沒問出口,就醒過來了。
六點多,連鬧鐘都還沒響。
這麼扎實的記憶觸感,就好像你來過一樣。
是因為我隔了太多天沒去看你嗎?
還好,四個星期後,順利離開加護病房,回到呼吸病房。
雖然偶有幾次肺炎,但到目前為止都還穩定的控制當中。
第五次,我夢到你被水淹沒了,
身體發抖、滿臉驚恐。
我告訴你,不要怕,我在這裡。
不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
你的照片,趁著暑假有空,我把我們去巴黎的照片電子檔整理好,
刪掉太過親密的,洗了幾張,給你母親一份。
因為你母親之前有提到,先前他們問我手機密碼,就是希望多少可以保留你的照片。
原來事發當時,你的預後只有一個星期。所以你的朋友才想辦法帶我進去。
沒想到撐到現在,一年了。
現在,這些照片,變成我的桌面,輪播著,安慰著我。
還好當時排除萬難,陪你飛了那一趟。
生命從來就不只是曬曬出遊美食照片,
只是當我們還能夠享受的時候,
就應該盡情的去品嘗那些美好的事物,
以便日後支撐我們走過眼前的幽深低谷。
我的老師,知道你的情況後,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你已經無法變回過去的樣子了,
我應該要重新為了自己的幸福著想,追求自己的生活。
不要一直看著你的照片,只會越看越傷心。
不是要我放對你的朋友關係,而是這樣才能面對現實走下去,
我還有大好的未來。
可是走到今天,我和你的家人,沒人想放棄。
我的未來,怎麼可以沒有你?
你的奶奶,也在最近出入幾次加護病房。
很少喊累的你父親,已經累到會在你旁邊的看護床上躺下休息。
你的父母,要照顧奶奶、你,還有弟妹和工作,
蠟燭多頭燒,好似怎樣也燒不成灰。堅強與溫柔地,持續照看你。
在法律上,我們是各自不相干的一個人,
這讓我懷疑,在這國家,我到底算不算是一個人。
拉開病房的簾幕,外面的世界有許多人用自以為是的善心做著對我們充滿惡意的事。
幸而明白,每次探病的路上,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其實不是我一個人走得完的:
我們的朋友,總是替我打氣,願意給我抱抱。
你的家人,都不斷地包容我、支持著我,
我也得以用比較接近真實的面貌,一個好朋友的身分,
得到你家人許多的優待。
一年了,我還是一個人。
也許可以笑著拍照,在臉書上打卡;
適度血拚,透過購物來緩解焦慮的內心。
可是不管做甚麼,我無法不想你。
我還是盡力維持著每兩天去看你一次的習慣,
怕是哪一天,你忽然走了,我肯定後悔萬分。
身邊有一些甚麼不好的預兆,總是第一個想到你,
卻忘了我的父母也已經到了需要多加注意健康的年紀。
我會努力打起精神,我不希望我的父母變成另外傷心的一對。
況且若有一天你能醒來,肯定需要我的陪伴。
為了這樣的未來,我會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