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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鏡到底】一個人的革命 祁家威
文|簡竹書 攝影|楊子磊
1986年,祁家威在麥當勞召開國際記者會,公開出櫃。那時同性戀仍被視為見不得人
的疾病,美國甚至有所謂雞姦罪,可判重刑。
祁家威無視異樣眼光,奇裝異服在街頭宣導愛滋防治,路人視他如瘟神,甚至指他已
染上愛滋。連圈內人都未必認同他的風格。
時代快轉,近年同運團體早已如雨後春筍,特立獨行的祁家威被視為上個世紀的舊人
物。然而就在他似乎快被掃進歷史的塵堆時,大法官748號釋憲,一夕翻轉了祁家威的邊緣
形象,也翻轉了所有同志、跨性別族群的無望生命。
一夕之間,祁家威成了婚姻平權運動裡的大英雄。幾乎要讓人忘了,過去這十多年他
其實在同志運動中越走越邊緣,早年社會更一度傳言他染上愛滋甚至死了。
祁家威一如30年前那樣瘦削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而今已59歲的他有著比同齡人還顯滄
桑的全頭白髮,雙腿依舊細得撐不起長褲。沒有討喜外表,既非笑起來能把男人女人都融
化的陽光型同志,也非陰柔花美男。他自嘲:「最早從事同志運動時,政府就罵我長得醜
還代言。」
今年3月24日,大法官終於針對祁家威(右)的聲請釋憲,召開憲法法庭,祁家威在義
務律師團陪同下出庭陳述。(林俊耀攝)
今年3月24日,大法官終於針對祁家威(右)的聲請釋憲,召開憲法法庭,祁家威在義
務律師團陪同下出庭陳述。(林俊耀攝)
公開出櫃 風格浮誇
他遞出名片,沒有職稱,只祁家威3個大字,英文名則是Dayway Chief,「我從小喜歡
人生充滿特別的意義,我的英文名字是David,沒什麼特別意義,就改成雙音節,day是一
天,way是方式,一天的方式,就是生活。祁是Chi,加個尾音Chief就是領袖。」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埃及豔后造型,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送保險套、宣導
愛滋防治。圖取自聯合知識庫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埃及豔后造型,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送保險套、宣導
愛滋防治。圖取自聯合知識庫
與乾瘦外型恰成對比,一張名片完全說明了此人的浮誇風格。他說話亦如是,例如喜
歡強調自己懂得25種專業領域,從政治學到法學、心理學無不涉獵,或說自己的演講100個
聽眾聽完有100人都會同意他。從外表到性格顯然都不是討喜之人,也難怪大法官宣告民法
違憲後,儘管網路上出現許多關於祁家威的溫馨文章與照片,批判的聲音卻也逐漸浮現。
但也只有如此張揚之人,才敢在30多年前就大剌剌地公開出櫃。那年祁家威28歲,麥
當勞剛引進台灣不久,他在麥當勞召開國際記者會,宣布自己是同性戀,「我就跟大家講
我要做2件事,防治愛滋、爭取同性婚姻。」他成了台灣第一個公開出櫃的同性戀者。
那時,絕大多數台灣人,不,地球人,都還認為同性戀是需要治療的羞恥疾病,那是
一個而今我們很難想像的年代,美國各州甚至還有「雞姦法」,同性性交被視為犯罪,最
多可被判刑20年。
奇特造型 街頭募款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全身以保險套裝飾的東方不敗,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
送保險套、宣導愛滋防治。圖取自中央社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全身以保險套裝飾的東方不敗,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
送保險套、宣導愛滋防治。圖取自中央社
祁家威自此開始他一連串「驚世駭俗」之行。2年後的1988年,他與伴侶宣布結婚,「
我們有儀式,在福華飯店請一桌,還有證婚人。」之後他為了防治愛滋,公開在各大街頭
或夜市募款,不少3、40歲以上的台北人都看過祁家威的各種誇張造型,他有時扮耶穌、有
時扮埃及豔后,他甚至曾為了推廣保險套,全身只穿一條內褲,身上掛滿保險套。路人視
他如瘟神。加上他瘦得離譜,「祁家威有愛滋病」的傳聞不脛而走。
祁家威說,自己是上了建中後才喜歡同性,小學、國中看上的都是女生,可惜皆有緣
無分。他出身公務員家庭,父親在經濟部工作,母親是家庭主婦。祁家威是長子,從小功
課極好,下面2個弟弟的課業成績遠不如他。
「我們家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考上建中,父母欣喜。卻也在建中,他進
入叛逆期,不愛讀教科書,他至今記得有個老師,「我課堂上提問,老師說這是課外問題
,他只教課本,想學,就去上他的補習班。」他成績大幅滑落,甚至2次留級,最後被退學
。他到補習班工作4年,也做過保險員、大樓管理員。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耶穌,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送保險套、宣導愛滋防治
。圖取自聯合知識庫
90年代初期,祁家威曾扮成耶穌,來吸引路人目光,趁機發送保險套、宣導愛滋防治
。圖取自聯合知識庫
他至今住在中正紀念堂附近一處公寓地下室,30年前就在此租屋,市話號碼也一樣,
當年他便自費做廣告刊登自家電話,同志族群任何疑難雜症都可找他。太多人打過這支電
話找他求助,包括1994年2位雙雙在旅館自殺的北一女資優班學生林青慧與石濟雅。
當年新聞震驚社會,自殺原因卻隱晦。祁家威說,2人前一晚投宿旅館時便打電話給他
,「她們問我,同性戀到底有沒有可能好好地、坦然地活下去,我說就算現在環境不好,
妳們也要堅持活下去,不能選擇自殺。結果第2天報紙登出來…若是早一步實現婚姻平權,
就可以少失去一些生命。」說的是傷心事,他卻沒一絲哀傷。
祁家威的情緒似乎平穩得像一條直線,儘管嘴巴說個沒停,卻見不到心情高低起伏。
言語是他的銅牆鐵壁。問他,數十年來曾被人歧視嗎?他答:「站在我面前的人,沒有。
在我背後的,我看不到啊。」
那些年,他站街頭募款,將款項用於提供保險套或免費幫人送愛滋篩檢,許多人不敢
露臉,祁家威總是一個人騎著那輛舊摩托車,來回奔波住家與檢驗所之間。由於常與感染
者接觸,他自己每4個月就驗一次血。
單打獨鬥 成邊緣人
外界質疑他沒公布善款流向,耳語不斷,他卻依然故我。我們問起,他也沒多澄清。
但許多與他熟識的友人都表示,從未懷疑他的操守,因為他個人始終過著清苦日子。社會
氣氛逐漸轉變後,終於有了同志團體,例如同志熱線諮詢,祁家威便默默幫忙付了許多年
的電話費、水費。
每年同志遊行或相關活動,祁家威皆手持彩虹旗,甚至身穿彩虹衣,站上制高點。(
賴智揚攝)
每年同志遊行或相關活動,祁家威皆手持彩虹旗,甚至身穿彩虹衣,站上制高點。(
賴智揚攝)
他的爭議還包括行事過於粗糙率性,例如1994年他3度控告愛滋帶原者惡意與他人發生
危險性行為,並公布姓名,此舉引發同志團體抗議。他也曾逕自帶媒體參訪愛滋中途之家
,罔顧病患隱私。2000年左右他便停止募款,2001年停止幫人免費篩檢愛滋,慢慢淡出運
動圈,只在每年同志大遊行時,一個人爬上制高點,揮舞彩虹大旗。仍是不忘張揚。
他解釋,此舉有其意義,「有一年同志遊行,路上很多公車經過,我發現公車乘客都
是低頭往下看遊行,這種角度潛意識容易產生鄙視、輕視,我不容許鄙視!我馬上爬上一
輛送貨車,揮彩虹旗,公車乘客就變成抬頭看。往後我每一年遊行,都要找一個制高點。
」
我們轉到一處有欄杆的地方拍照,攝影記者從欄杆後方拍攝他的背影。始終和顏悅色
的他此時語氣忽然些許緊繃:「你為什麼安排這種鏡頭,是要讓我有距離嗎?」
但隨即很快又說道,自己早已學會以不同觀點詮釋:「很多事就是你的解讀,譬如這
樣的鏡頭,有人會想成有個鐵的阻隔,但像我這樣聰明有智慧的,我的解讀是別有洞天,
哎喲另外一邊有帥哥(攝影記者)。」
挑戰體制 連連遭拒
他終於鬆動一些,聊到當年站在街頭時,曾見到2位著名政治人物,「他們從我背後走
過來,經過我之後雙雙回過頭『呸!』的吐一口痰。就算有痰,不可能2個人同時有痰同時
吐吧。他們就是反同婚。」吐痰的不只政客,他說,卡車司機看到他也是呸一聲。
他沒提的還包括早年在新公園時,他曾遇過幾個五專生,見到他像同志便對他揮拳一
頓打。遍地毒蛇,他早被周遭惡意咬得一身是傷,而今一切狂妄之語,不過是阿Q式自我防
衛,讓他得以硬撐到如今。
即使後來淡出同志運動圈,他仍屢屢挑戰體制,例如1998年試圖與人公證結婚被拒,2
年後他聲請釋憲,但最後不被受理。2013年再次嘗試登記結婚仍被拒,他一路打官司打到
最高行政法院,到了最高行政法院,強制規定要請律師。
近30年來始終單打獨鬥的他,不得不求助「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的許秀雯律師。許秀
雯回憶,雙方合作後,祁家威在法律專業上完全尊重律師團,但仍總是親自護送狀子到司
法機關,從不讓他們郵寄,「有時候看著他騎車的背影,會覺得心酸。」
同運30年,祁家威靠的是心理建設,他自稱:「我的心理建設已經強到沒有人可以在
我面前跟我fighting!」
同運30年,祁家威靠的是心理建設,他自稱:「我的心理建設已經強到沒有人可以在
我面前跟我fighting!」
起初,祁家威的浮誇舉止一如往常。「像我們2014年召開記者會,他忽然當場向我們
下跪感謝,出乎所有人預料。」後來憲法法庭開庭前,許秀雯簡直像媽媽告誡頑童般:「
我『警告』他說你不要再做一些很聳動的事情喔,他問什麼叫聳動,我說像下跪就不妥當
,他就說:『那個我用過,不會再用了』,我們會勸他不要再做這個、那個,他就說:『
好啦』。」
許秀雯這樣看待祁家威昔日的奇特舉止:「以前同志議題不受關注,他必須要用驚世
駭俗的手法。再說,如果他是個順民,乖順人格,可能很早就放棄、退出了。他必須特立
獨行,才可能堅持到現在。」
今年3月24日的憲法法庭,祁家威終於沒再「出包」。庭上,他說:「我等這一天,已
經等了41年6個月又24天。」
憲法法庭結束後,許秀雯等幾個義務律師都收到祁家威送的一枚銀幣,「銀幣叫愛的
語言,language of love,上面刻著各國語言的『愛』,我們都很感動,他都這個年紀了
,還這麼浪漫貼心。」
5月24日,大法官在舉國驚嘆聲中明確地解釋,民法現行關於婚姻的規定,已經違反憲
法中的婚姻自由及平等權,並要求2年內修法或立法,否則2年後同性婚姻可直接援用現行
民法。
對抗歧視 不再恐同
同婚團體看似大勝利,但執政當局至今未明確表態是否直接修改民法。「另訂專法或
專章」的聲浪始終不小。然而不論專法或專章,皆被抨擊如同「種族隔離」,許秀雯就說
:「弄專法專章,沒說出口的是隔離的企圖,依舊把同志當成『他者』。婚姻平權不只是
同婚合法,要對抗的是歧視、恐同,它的象徵意義是,沒人能再把你當成次等人。」
即使同婚合法化,祁家威卻說,他未必會與伴侶去登記,只希望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事實上他2次試圖公證或至戶政機關登記的結婚對象,皆非他真正伴侶。
即使同婚合法化,祁家威卻說,他未必會與伴侶去登記,只希望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事實上他2次試圖公證或至戶政機關登記的結婚對象,皆非他真正伴侶。
記者會結束後,祁家威依舊孤單地騎著那台舊摩托車返家。其實幾十年來他始終獨居
,30年前一同在福華宴客的伴侶,至今仍算是伴侶,但2人始終未同住。他極保護對方身分
,只說2人是開放式關係,「我們家那口子的爛桃花比我還多,連搭個公車都可以被司機帶
回家。」同婚不為自身,只是爭一個尊嚴,30年了,吐痰、口水、冷言、毆打…終將慢慢
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