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敬堯是國中同學。和堯認識的經過沒什麼特別，就剛好兩人是同一個班級，而他
剛好搬到我家附近，因為上下學時常走同一條路而熟了起來。
那時候對堯並沒有別的想法，畢竟還是國中生，對同性戀這個名詞似懂非懂——待在
一個連健康教育的某些章節都要迂迴帶過的學校，自然不可能仔細解釋這方面的課外
知識。我只記得我喜歡看他打籃球的樣子，那個奔跑、跳投、搶籃板的身影非常鮮明
，像當年映在藍色天空中的逆光剪影。
因為是男女合校，男生們的話題自然少不了對女生班的評頭論足，目光所及則離不開
她們白色制服微微隆起的上圍，和百褶裙微晃時的若隱若現，尤其我們班緊鄰著女生
班的教室，即使學校沒有明文禁止我們跨過走廊那條地磚的分隔線，她們投射過來的
眼光卻很自然地劃出一道心理上的邊界，阻止了雙方跨越界線。不過，從我們這兒還
是可以清楚看見她們的一舉一動，偶爾也會隔著界線你來我往地鬥嘴，來幾場無關痛
癢的小吵小鬧。
「你幫我拿情書給她們的班花，好不好？」堯有一次這麼拜託我。
「我？為什麼要我過去，我才不要。」
「拜，託，啦，幫忙一下嘛！你過去的話，她們比較不會雞雞歪歪，而且你和那個女
生不是也認識嗎？你們上次有一起去參加比賽啊！」堯不死心地雙手合十苦苦哀求，
木頭桌面上擺著淺色信封的情書，上頭還很老套地貼了張愛心貼紙。
我有些為難，倒不是因為吃味，而是要跨過界線到隔壁班，很容易成為兩邊人馬的注
目焦點，而引人注意一向是我最不願意的。
「你幫我送信的話，我就……我就請你吃東西，還有……還有帶你去我家打電動，我
有新的卡帶，三十合一喔！對了，我爸還買了SEGA的主機，裡面有電動間裡才有的
遊戲，你不是很想玩獸王記嗎？」說著這些話時，堯的雙眼發亮，好像覺得那是個極
大的誘因，畢竟對一個國中男生來說，家裡有電玩主機是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之一，尤
其還是三十合一的卡帶。
我陷入天人交戰，倒不僅僅為了電玩主機，因為堯也常帶我去玩大型的電玩機台，他
的零用錢很多，所以每次都是他請客，「獸王記」是我們最常玩的機台，他知道我一
直很喜歡遊戲裡的人設，只是關卡實在太難。堯會負責carry我、帶我過關，而我能回
報的通常是借他作業或筆記抄，最大膽的一次就是幫他考試作弊，雖然沒被抓到，兩
人卻發誓再也不做那麼危險的事。
再次看著一臉懇求的他，那雙眼睛像是兩窟要把人吸進去的黑洞，我突然感覺胸口一
陣空盪盪的，雖然只有幾秒鐘，感受卻很深刻。
順利地送出情書，女方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訝異，但收起情書的過程倒沒有想像中
尷尬，似乎早就習慣有男生會送情書給她。我向她介紹堯這個人，從校內籃球、短跑
的表現，到煮飯、做家事這些私底下的優點，拚命說了許多他的好話，想讓她知道除
了四肢發達之外，堯也有他聰明、體貼、認真的一面。
「聽得出來，你好像很喜歡他耶！」她淡淡地回了這一句，笑著望向我的表情給人一
種成熟的陌生。
「誒，喜歡？沒有沒有，不是啦！我只是……我們只是好朋友啦！那……那，那他很
喜歡你，我當然就幫他說一些好話。」我慌張地解釋，卻明顯地感覺耳朵和臉頰一陣
熱辣，背上隱隱出了點汗，腦中只有想快點逃走的念頭。
「你想知道他裡面寫了什麼嗎？」她晃晃手上的信，作勢要在我面前打開。
「不用不用，那是他寫給你的，你自己看就好了，我不想知道。嗯……還有，如果你
……不是如果，我希望你可以喜歡他，我是說，可以試著和他交往看看。」我吞吞吐
吐地說完那些話，也沒等她的回答，立刻轉身拔腿逃走，似乎害怕她真的在我面前拆
開那封信，當著我的面念裡頭的字句。不過，說著那些話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在
說謊，我是認真覺得她可以考慮和堯交往，因為堯真的很好，而且我知道堯會因此而
開心。我喜歡堯開心。
那個週末堯找了我到他家去，進門時看見他的父親就坐在客廳看報紙，我怯生生地打
了招呼，說了自己要來找敬堯。
「他在房間裡，你自己進去吧！」堯長得很像他的父親，兩人的五官神似，簡直像個
已經放大的、化了老妝的堯，每次見到他，我總會沒來由地感到難為情，不敢直視他
的眼睛。
在堯的房間裡翻了一會兒漫畫，聽他細數最近又完成了什麼新模型，還花了一點時間
讓他嘮叨他喜歡的那位女生班班花的大小事。聽著他聊起那個女孩時，腦子會不自覺
地重複起她說過的那句「你好像很喜歡他」而忍不住臉紅，還好堯只耽溺在自己的世
界裡，沒有注意我臉上的異狀。我們走出房間要去打電動時，他的父親依舊坐在客廳
裡，抬頭看了我們倆一眼，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
「又打電動，你不是說阿楷來教你功課嗎？」
「教功課什麼時候都可以，先讓我們玩一下嘛！而且我也只有這一樣可以贏過他
了。」堯回以大大的笑容，大概是摸熟了他爸爸的脾氣，知道他只是嘴上喜歡唸兩
句。
「你還敢講，電動打贏人家有什麼好拿出來說的？」堯的父親覺得好氣又好笑，卻又
對他的兒子無可奈何，揮動手臂一把將堯拽到自己脅下。堯沒有站穩，整個人失重地
跌到沙發上，父子倆像孩子一般玩在一塊兒。
「堯…‥敬堯他還有很多贏我的啦！像是打球和跑步，這些我都比不上他。」我一時
之間感到些許尷尬，只好隨便找些話說。
「好小子，這種事你就贏阿楷啦！」堯的父親一邊笑著說那些話，一邊粗魯地在堯的
頭上胡亂撥弄，惹得堯又叫又笑地，連討饒的話都說得斷斷續續。那一刻，除了原先
感到的尷尬，我心中竟隱隱有些嫉妒的情緒，卻不曉得嫉妒的是堯，或是他的父親。
我自己的家庭有個樣版一樣的父親，他就像一般家庭裡該出現的父親的樣貌，嚴厲、
權威、不苟言笑，有他在的空間，我們小孩子常會不自覺地正襟危坐，眼神也不敢和
他對上，明明沒做錯什麼事，卻老是有種隨時會挨罵的錯覺。比起家裡的其他孩子，
我已經是能和父親說上比較多話的一個，但面對他仍不免膽怯，所以我總是盡可能地
在課業上努力，除了怕他失望，也希望能少掉一個可能惹他生氣的原因。
「你不要一直弄我頭髮啦！我是靠外型吸引女生的耶！」堯不甘示弱地想掙脫，但他
的父親體型和手勁都大，即使是個頭不小的堯，在他旁邊還是差了一大截，自然只能
任其擺佈。
「你還靠外型啊！交女朋友了是不是？阿楷，這小子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叫什麼名字
，我見過嗎？」
我正思考著該怎麼回答，突然看到他湊過去輕輕碰了堯的臉頰。他親了堯。雖然只是
短短幾秒的時間，我卻像石化了一般目瞪口呆，只能盯著他們兩個，而那個畫面竟然
像錄影帶卡住一般地，生硬地停留在腦中。
「不要告訴他，阿楷，不要講。」堯不停扭動身體，紅著臉朝我大叫，那幾個字像是
不打自招，但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甚至想不起那個女孩的長相或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