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繼續======
15歲生日,媽媽曾問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日禮物,正成形的我,只想一
組千片拼圖。每塊相似的圖塊,複雜的跟人心一般,我按照每個不同
方向的缺口嵌入。幾年後才知道,拼圖的同時,親手組成一副完好的
自尊。
一週來,沒有再接過張弘安的電話,這件事被意識到時,早已活生生
被制約,在見不到他的時刻,反覆看著手機,怕遺漏任何一通未接來
電。從蔡明成問他「你每天打電話給陳哲誠嗎」開始,來電顯示,終
了,遞減式退場。為什麼沒打電話給我?你昨天在忙嗎?一類問不出
口的問題在腦迴流轉,怎麼開口都是藏在熨不平的制服胸口,私藏滿
腔的期待。白天絲毫沒有任何一點改變,我們自顧說著以為一方懂的
語言,內在卻沈默,不懂對方的方言。午休醒起,彌留的英文字母與
符號組成的公式及我一如往常地躺在他肩上,是片廣闊結滿罌粟的農
田。H=mst ,以算式來說,接觸物體交換彼此之間的熱能,我如無限
吸收體,接受來自他的能量。戒不掉灰斑駁的絢爛跟著粉筆用力刻寫
後紛揚,灑在田地使人沈迷,我的臉頰溫熱地一抹癮性泛紅。
蓁偷點著我的背說「你們好恩愛」。
實際是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喜歡男生,他這種男孩更不會喜歡與他有
同樣短髮、膚色健康的男孩。她一句話,沒人能確定張弘安是否聽見
,不曉得他內心的反應是不適跟我一般反覆依照常規在排錯,卻無法
壓抑迷惑。
好像預示未來早到的殘像,爬離開草園看著張弘安,擔憂起高中的日
子倒數完,我們將何去何從。雜誌在本週運勢寫著這麼一段話,金牛
座與處女座,兩個默契十足的星座,常能有會心一瞬。我春末的畢宿
五星,他初秋的角宿一星,夾著氾濫的夏季對望。張弘安伸出手,食
指與中指微微彎起輕夾我的左側臉,把我心內的那股突然,假以他的
口說出。
「之後想去哪裡唸書?」張弘安問。
「考完再看能去哪。」
「我想去臺北,我們一起去吧。」
「恩」我點點頭。說好的,不會食言。
「可是,萬一有個人考不上台北學校怎麼辦?」忍不住擔心起來。
「白癡喔,好好準備就是,想那麼多幹麻?」他一臂膀向我勾過來,
抵著我下顎骨,仿佛這麼做就能把說出口的不確定收回。
他從桌面另一側拿出一杯半糖去冰的五十嵐紅茶,他又是如何知道除
水之外,我唯一會喝的飲料。我默默地收下,一鐘響起身離開,既視
感卻仍在座位像鬼魂般問他,你怎麼研究我所有細節?是不是我活過
的路徑太過粗糙以至於很難不發現。我叫住小蓁,想深入試探她那句
不經意,從沒想過會糾結的一句話。原因單純,我不認為我喜歡張弘
安。小蓁指著我鼻頭,她眼中的我們就像映射在妝台鏡,躺在學姊住
所中雙人沙發她與她的樣子。期中考後,學姊在國光路上找間小套房
,離我們學校不是很遠,放學就倘佯在套房裡,差不多晚自習結束的
時間,再假裝搭乘夜校車回到家的乖女兒。若父母問起,便將學校借
代國光路的地標為第一現場。她說他們才不會發現,他們不曾認真聽
懂她的語言,既然如此,不如講些按照他們期望會開心的故事。她身
上的無奈,不僅我與她,是他們共同所密謀。她邊說邊放下繫緊的馬
尾,大的形式被拆解成小的方式,以各種途徑衝每個人而來。
企圖從學過的詞彙中篩選能反駁她,卻更是陷入尷尬;與張弘安相處
也是,過多的眼神交會,讓原來在唇齒間預備出發的字倒退,隆咚地
滾回聲帶,直落發熱的胃袋當作廢物處理。胚胎初期人類退化的尾骨
,保留過去猿猴的痕跡,我們多少夾著大有徑庭的野性尾巴降生,通
常人會隱藏的很好不被發現,以我而言更是自然地縮回我的肚腹隆起
。
正準備好瑣碎無邏輯的詞彙脫口時,大山拿著明成做的簽名板,為是
寫下給班長的生日祝福,擋在中間。稱小蓁拿起卡片卻滿腦學姊的時
候,想起一則遙遠的故事。伊索寓言中湖神與斧頭的版本眾多,不外
乎是樵夫的舊斧頭掉進湖裡,湖神拿出兩把新的金銀斧頭,測試樵夫
的誠實。現實的樵夫即使不誠實也不會遭到逞罰,拿著破爛的舊斧頭
欣喜的交換金斧頭離開,留下無奈不堪言的湖神,忍受咬牙切齒的神
經抽痛沈落湖面。每個班級都有個模範生班長,守規矩的他們,也帶
有原型的尾骨,當不小心露出馬腳,便能拉住那條野性的尾巴,用力
扯下她善者的面具。
紙條這艘文字船,學生時代把它當作乘載的工具,傳遞過不去的時間
,寧願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規矩裡挑戰前方威嚴帶來的限制,享受任
何偷偷與悄悄不明的當下。我在紙條上寫:你就是那個發現貪婪人性
,不敢拒絕的笨湖神。前方,再次傳來那張卡片,我告訴張弘安不得
在上頭留下一言一字,為了捍衛朋友的尊嚴,儘管他毫不在乎。弘安
擅長讀心,往隔排任卡片隨意傳去,後頭幾個同學聽過笨湖神的故事
,皆放下簽字筆讓卡片跟著寓言往後傳遞。這年紀,真不怕得罪,堅
持我們內心孕養的正義。
「你為什麼要叫大家不要留言。」
「你想一直這樣做你不甘願的事?你開心嗎?」
「你要不要閉嘴」成看著我。
「閉嘴?哈,你就是這樣個性,班長才有機會騙你的錢,月庭才會把
你視為理所當然,你永遠只會被他們利用。」將語言成為我們殺人的
工具,往他痛點深掘。
我靠著欄杆,看剛生芽的新葉在11月底散成落葉,受夠任何他所吞忍
下的無奈及被迫,卻從未對那些不合理的規矩、法則、條例或習慣說
「不」。張弘安找回在學校迷走的我,他坐得挺直靜靜的要我躺靠在
他有晴天的山谷裡,這時候只有這裡包容弱小的我,別讓我貪心地隨
它次次遊園好嗎?黑板的英文字母不斷記寫過去發生的事,所有已成
過去的完成事,也許是傲心的我不會妥協,是一副組好的拼圖不容易
鬆落,隨意讓離枝的黃葉在友誼上溶蝕成枯疤。
「我只有對你這麼好。」溫熙的口氣般他說。
「是嗎?」我靜靜地不能去想過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