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路燈,朦朧的夜色,上弦月仿若皎潔玉盤的高高懸掛,那班公車緩緩沒入慌亂地流車
堆裡,陡陡峭峭地上了車燈流竄的重陽橋。我兀自踏上歸家的道路,只剩檳榔攤的霓虹燈還
興奮地轉著,伴隨著微微夏風,我一步又一步地踩著自己的影子,有些失落、有些惆悵、有
些難過、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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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起了個大早,今天的心情是個大晴天,我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裡十分雀躍,
不斷殷殷盼著他能早點到來;可實際上天公不作美,窗外正下著滂沱大雨,一顆顆地落在懸
掛於陽台上的黃金葛上,唏哩嘩啦地打得它都痛得垂著頭了,看起來很不精神。
我從早上八點開始等著,不斷在家裡反覆徘徊,從客廳走到廁所,再從廁所走回房裡,心裡
非常焦躁不安,這還是我頭一次這麼煎熬地等著一個人。國中的時候,總覺得數學課就像個
龐大無比的黑洞,巨大的質量都把周圍的時間給扭曲得度秒如年,秒針的每一個定格,都彷
彿過了好幾個秋季,總盼著教室外的鐘聲能夠作響醒世,解救困在萬丈深淵的我們。
原來數學課還不算什麼,等待才是最令人煎熬的。我情願坐在教室裡算著一百題艱澀難解的
算題,也不想坐在沙發上乾瞪著時鐘,每一秒都令人渾身難受。
外頭的彷彿又下得更大了,水落在遮雨棚上,轟隆轟隆地響徹耳畔,都蓋過平日細長尖銳的
耳鳴聲了。也不知道過了幾個世紀,我打了把傘出門,走向巷街口的萊爾富。
下午四點,樓上的北士商姊姊還沒去學校上課,她就在萊爾富裡忙著打點著架上的飲品,偶
而會隨著室內音樂的節奏輕哼起聲。我就站在玻璃窗門前,看著一台接著一台停靠、又離開
的226號公車,心裡盼著在公車離去的那刻,他的身影能英姿瀟灑地出現在我面前。
「會不會他不是搭226,而改搭508呢?」我心想著。
我撐著傘彎進了自強路五段,在飲料店前那待了一陣子,看著508過了幾班後,又走回到家
門前的巷口。可我等了許久,他仍然沒有出現,我就這樣被困在傾盆的大雨裡,斑駁的雨滴
就像我內心正淌著的淚水,隨著一班班公車的離去,逐漸湧上心頭,滿得都從眼眶裡湧出了
。
傍晚六點,大雨終於停了。人群從一班接著一班的226下車,面帶倦容地踩著一坑又一坑的
水漬,只見水滴噗嗤、噗嗤地在地面上彈跳。萊爾富旁的鹽酥雞阿姨都開始擺攤了,對面的
麵攤阿姨也開始招待客人了,我還在原地,始終等不到他的身影。
「算了。」我收了收傘,往網咖的方向走去。
下雨天總是煩人,連網咖室內地板都濕噠噠的,走起來都黏黏的相當不舒服。我好不容易找
到比較乾燥的位置,投了一個十元後打開電腦,用滑鼠點了點即時通的程式,他沒有上線;
我飛快地在奇摩搜尋欄上打著「拓網」,找到他的個人頁面,他也是離線。
「不是說今天要來嗎?怎麼都不見你人呢?」
我在他的即時通留了這句話,便離開網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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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
當電梯一打開,我看到外婆一人蹲坐在樓梯上,旁邊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與周圍雜亂的
高跟鞋堆疊在一塊。
「阿嬤!你怎麼來了?也不先說聲。」我趕緊打開大門,幫忙提著那裝著空心菜、莧菜,以
及各種醃製品的紙箱。我心還想著,外婆是不是搭計程車來的,不然怎麼剛剛在路上都沒碰
到?
「我原本要去對面你阿姨那,想說先過來看看你啊!誰知道門鈴按了都沒人開,就只好先坐
在這裡等。」她講著一口流利的閩南話,駝著背地拿著行李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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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就像是個孤兒……。
我媽在18歲不小心懷上了我,隨後我爸就因為走私被抓去牢裡關了。我媽把我生下來後,便
把我丟在嘉義的外婆家。在那個守舊的年代,又是個保守的農村,未婚生子對女人而言,是
件非常羞恥的事情,於是外婆原本想把我賣給一個求子心切的老翁,可我媽騙外婆說:「醫
師說生下他後我就不孕了」,外婆心想,總要留個孩子伺候母親的下半輩子,便索性把我養
在身邊了。
可我媽在把我丟在外婆家後,便再也沒來看過我了,當然,我爸也是。
我從小就天天跟在外婆身旁。在連雞鳴都還沒響起的清晨,她便用好幾層棉被緊緊地裹著我
,將我輕輕地放在裝滿蔬果的推車上,然後穿梭在黑暗的晨霧之間,往人煙還稀少著的菜市
場走去。
「一把十元!一把十元!快來買喔!」
我就在壅擠喧鬧的市集裡長大,叫醒我的不是房裡叮噹作響的鬧鐘聲,而是熙攘喧囂的人群
聲,以及買菜送蔥等各種相互搶客的叫賣聲。
「阿嬤!我高中要去台北讀書喔!」還記得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外婆還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
上了國中後,我開始不喜歡這座農村了,我不喜歡每天下田後,自己那雙沾滿泥巴與蔬菜味
的手,那稀泥都陷入指甲裡頭了,彷彿染色那般地,洗再久也褪不掉那咖啡色的殘漬;我也
不喜歡那個市集了,我不喜歡給同學看到我奮力叫賣的模樣,那在學校總會被嘲笑好一陣子
,多沒面子……。
「緊去!緊去!不要再來回來煩我了!」還記得,外婆那時是這麼不屑地說著的。
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倔強、好面子,不擅長表達內心情感,其實心裡非常不希
望我來台北讀書,因為這十幾年來的細心養育下,她早把我當成第三個兒子了。可她愛面子
、又感情壓抑,她不會留著我的,因為她知道,「翅膀硬了,就該飛了。」
還記得,我離開家門的那一天,外婆哭得唏哩嘩啦。我也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可我更多了
點果斷、堅決,我知道我必須離開這個農村,因為我想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我想到大城市裡
闖蕩,我想幹出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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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要去對面你阿姨那的啦!」
外婆的突然到訪讓我措手不及,雖然她嘴裡是這麼說的,但我知道她是特別來看我的,只是
她不善於表達……,就是個典型的台灣農村婦女。而這一連著好幾天,我也沒什麼時間打給
他,也還對他爽約的事情耿耿於懷,就顧陪著外婆到每一個親戚家裡坐坐。
在一個高溫難受的夜晚,熱得悶人,外婆在大阿姨家坐了好久,開心地和姨丈聊得不可開交
,我便趁著空擋跑到樓下附近的網咖。網咖開著非常低溫的冷氣,剛開始還覺得溫度時分舒
服,但過不久便彷彿從赤道頓時來到寒帶氣候,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投了個十元,等著電腦機慢慢開機。
「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你想不想找個人來陪?你的快樂傷悲,只有我能體會,讓我再陪你
走一回……。」
輕快的前奏伴著淒涼的旋律,不斷地在耳畔縈繞。當時這首歌很紅,紅到幾乎每一家網咖都
會不斷地播著。
開了機後,我用白箭頭點了點即時通。
「叮咚!」一上線便收到了個訊息。
「對不起啦!那天我後來被同學找去吃火鍋,我也不知道怎麼提前聯絡你。」一個禮拜前的
訊息……。
「你還在嗎?」三天前的訊息……。
「你怎麼都沒上線了?」昨天的訊息……。但他現在顯示綠燈,狀態寫著『怦然心動……』
。
「哦!沒關係,最近外婆來台北,我比較忙。」我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然後送出了訊息。
「你有生氣嗎?」不一會兒,他便回訊給我。
「沒有,不過我等滿久的,還以為你怎麼了。」
「對不起……,那你何時有空?我去找你,請你吃飯,當做賠罪。」他還傳著一個哭著的笑
臉給我。
「我外婆明天中午走,你想何時來?」
「那就明天吧!我們約下午四點碧華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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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中午就去搭車了,我則在家吹著冷氣,等著下午四點的到來。我打理好自己後,還特別
提前十分鐘出門,在我走到碧華國中站時,我才發現,他早已站在飲料店前等我了。
「嗨!」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對不起啦!我前幾天爽約。」他尷尬地看著我。
「沒關係!」
我們往喧鬧的碧華街走著,一群群國中生才剛上完暑期輔導課,從碧華國中側門蜂湧而出,
讓吵雜的車聲裡添了一片稚氣的笑聲。
「我們去吃牛肉麵吧,我肚子好餓。」我說道。
那時碧華街上有一棟二樓、還三樓的書局,放學的國中生總喜歡在裡頭聚著,吹著冷氣、挑
著文具、說個八卦。不過後來那棟書局就變成牙醫診所了,而對面則是一直都還開著的
牛肉麵店。
我們走進去飄著牛肉清香的店裡,這家店開很久了,但總沒什麼人。老闆娘親切地拿著菜單
給我們,要我們自己選地方坐。我們選了個冷氣口下的位置,在明亮的燈光裡看著反著光的
菜單。
我們隨便點了兩碗牛肉麵,不過一會兒,老闆娘便端著熱騰騰的麵條進來了。
他拿著筷子在碗裡不斷攪拌,仔細地把碗裡的每一片牛肉都翻出來看。
「你敢吃牛筋嗎?」他看著碗裡的牛肉問著。
「不敢欸……怎麼了?」其實我敢,而且我特別喜歡吃牛筋,只是不習慣拿別人的東西吃。
「哦……,我也不敢吃牛筋,覺得軟軟的很噁心。」他從桌上抽了幾張衛生紙,將好幾塊牛
筋肉挑出來放著。
當時,我心裡還想著,怎麼會有這麼浪費的人?那是牛筋耶!我在鄉下生活的時候連牛肉都
碰不得!
「你以後想做什麼啊?」他嚼著嘴裡的麵條問著,然後又往嘴裡塞了一片牛肉。
「我想當老師,可是我成績不好。」
「那為什麼想當老師?當老師很累耶!」
「在鄉下讀書的時候,很多老師都知道我家境不好,所以總特別照顧我,不知道為什麼,就
特別想當老師,我覺得我應該幫助跟我一樣家境不好的人,讓他們能好好讀書!」我往嘴裡
塞了一口麵條,咀嚼著一會後接著說,「但我現在應該連公立高中都考不上,也不知道怎麼
辦……。」
「我可以教你啊!我特別喜歡化學,我可以教你理科,我讀二類的。」
「是嗎?但我數學很差,而且我基測數學只考9分。」那是基測每科滿分60分的年代。
他聽後,彷彿噎到了似的嗆了幾聲。
「9分?用猜的都比9分高吧?」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然後露出了一個好像聽到荒唐無比笑
話似的大笑著。
「我還真的全部都用猜的,我沒有一題會算。」
「你全部都猜同一個答案,搞不好都還有20分。」他喝了口湯後,嘴砲了我。
「……。」
「那你總分幾分?」
「183。」我答道。
「……,我當時考264分都覺得自己很爛了。」是啊……,那是基測滿分300分的年代。「那
你其他科咧?考得如何?」
「國文40、英文56、社會52、數學9、自然26。」
「……,差太多了吧!你英文這麼好?」他驚訝地看著我。
「對啊!我只錯一題!而且國一、國二的時候我英文跟數學一樣差。」我大口大口的喝完碗
裡的牛肉湯,繼續說著。「但是我國三的時候知道自己快沒救了,所以想著數學跟英文要救
哪一科,後來我選擇英文。」
「為什麼?」他也吞了最後一口麵條,但桌子滿是他不喜歡吃的牛筋肉。
「因為英文靠背就背得起來,但數學沒辦法背,我也聽不懂。」
只見他露出驚訝的臉神,我起身拿起帳單,往老闆娘方向走去。
「欸!」他突然叫住我。「說好我請你的!當賠罪。」接著就從我手上搶走帳單,快步走到
老闆娘那裡,從口袋裡掏出了好幾個五十元。
也都快晚上六點了,但天還亮得彷彿白天似的,倒是街上多了許多剛下班的行人,公車也更
密集地一班接著一班來回穿插,不斷地在路上停停走走。
他走在我身旁,靜靜地沒有說話,直至我走到家門前。
我從口袋裡掏出了鑰匙,開了公寓大門,走進電梯。
光線昏暗的電梯裡,瀰漫著股潮濕的黴味。我轉向身後的鏡子弄著頭髮,他也跟著轉身,然
後從滿是髒污的鏡子裡端倪我的五官,伸出了右手輕摸著我的右腦勺。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他彷彿變了另外一個人,和在街外那個理智的大男生判若兩人。
「我很想你。」
他突然從我身後抱住了我,面向鏡子,瞧他一派輕鬆地抿嘴一笑,下巴輕緩地磨我的頭頂,
用手臂輕輕別過我的右臉頰。
我們在鏡子裡四目交接。
鏡子上的髒污藏不住我的羞澀,我既羞赧又既尷尬地快速轉移目光,在狹小又悶熱的空間裡
,任由他的雙手輕撫我的身體,從臉頰到脖子、從脖子到身體,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熱,
那股青春的悸動在血液裡流竄,隨著每一次的心跳噴發全身。
我的餘光可以瞧見他鏡子裡的柔情。他環抱著我,不斷地輕吻著我的臉頰,隨著我的臉上細
嫩的紋理,一路吻到我的嘴角。
霎那間,電梯門開了,一位婦人的身影逐漸在鏡中顯現,她正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準備走進
來。
那是住在我家對面的鄰居,她從逐漸張開的門縫裡瞧見我倆的背影,瞳孔隨即睜大,仿若看
到了比命案現場還恐怖、驚悚的畫面,傻得微微張開了嘴巴,不知所措地站在電梯門口。而
他也立刻制止了原本柔情的動作,我倆就像小偷當場被抓住那般地受驚,立刻從面對鏡子的
方位轉向電梯門口,等門一開好,便趕緊踏了出去。
我掏了掏家裡的鑰匙,慌亂地解著家門口的鎖,就像鴕鳥般急著找洞鑽那似的,想趕快回家
躲著;但不知道怎麼的,這時拿哪一支鑰匙好像都不對似的,怎麼開也開不了門。
那婦人還呆呆地站在我們身後,電梯門仍開著不關,那股霉味都蔓延到三樓梯口了。我慌張
地下意識回了個頭,還不經意地與她四目交接,然後便馬上轉回頭來繼續解鎖。一股高跟鞋
走路的聲音響起,叩叩叩……,她緩緩地走進了電梯門口,然後按下了關門的鍵鈕。
「怎麼辦?你認識她嗎?」他緊張地問著。
「不認識……,」
等到這回兒,門才開了起來,我右手往右一轉,將大門向前推了一把。
「但是她很常跟我媽聊天。」
-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