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斷斷續續做著訪問,有些稿子訪得比較早,
例如這篇,是去年2月,但我想留住那個切片。
還沒發表過,最近太艱難,貼出來送給發發,我們不難過。
:百萬張婚姻平權貼紙,以及一個人的支援前線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 ——白先勇《孽子》
假設這個國度成立,傳唱的國歌很有可能是張惠妹的〈彩虹〉,或者五月天的〈擁抱〉。在78年次的陳威廷心目中,他的同志國歌比較冷門,是楊丞琳在16歲時以團體4inLove出道的同名主打歌〈Fall in Love〉。那是他15歲用假證件混進知名同志夜店Funky推開門聽到的第一首歌,近乎命運的瞬間,覺得心煩意亂時,就上youtube立刻找出這首歌來聽,他會記得那一天,推開門發現,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
2017年發生很多事,訪談時間是2月,一年之初,彼時還沒人看得到這年的暗潮洶湧。訪問之前,已經跟他在街頭碰面過無數次,2017,甚至2016,或者更之前的幾年,我們都是常常在路上的人。與本名相比,他的臉書帳號okinafa chen更廣為人知,擁有不小的網路聲量跟動員能力。即使不一定認識這個人,他設計的 LEGALIZE GAY MARRIAGE 婚姻平權貼紙也具備極高的辨識度。
78年次的okinafa坐在公司會議室的長桌前,桌上的婚姻平權貼紙滿得像小山,隨時會因為微小的震動滑落,桌子另一端有許多信封袋,這場景令人想到支援前線,只是街頭上幾萬大軍的貼紙後勤部隊,其實不過就是他一人。據說晚一點會有志工來幫忙,在那之前,他一邊談話一邊嫻熟地包裝,一人流水線等速度推進。
未滿三十,卻早早覺得老去,十幾年的時間濃稠得像一輩子。「我從一個高中生到現在快要三十,我經歷過偷偷走著前一天同志遊行走過的路,到後來終於走入了同志遊行的隊伍。」okinafa曾經對未來無所求,到面對草案、提案、修法、釋憲的闖關,每個關卡都有誰的一生一世在等待。接著是幾次抗爭、幾次遊行,他繼續穿越公園走著日常的路。公園從晚安曲的宵禁,到側門的彩虹地景,這世代的孽子故事,應該有機會變更成最新版本。
「我覺得台灣大部分的人都聽過『同志』或『同性戀』,因為新聞媒體一直在報導,可是很難覺得那是真的發生在生活中的。社會會教你很多事情,例如叫你要談戀愛,即使還搞不懂戀愛是什麼。」 okinafa說,「 我很晚熟,到高一才明確知道自己的性向。國中有跟女生交往過,不知為何的交往,關係比朋友還不親近。我一直以為每個人都喜歡異性,但會對同性有感覺。像是我很喜歡男生,但我會跟女生在一起,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 所以我小學、國中都有喜歡過女生,長大後發現,那些女生都是女同志,可能是冥冥之中,我們就是比較想接近某些人。」
生長在台北,談論起青春期,他笑說自己思想很落後,畢竟住在台灣資訊最豐富的城市,卻遲遲才發現自己的真身。國中三年級,他偶然聽說了「雙性戀」的存在,如同救命繩,長久的疑慮有了出口。15歲的他找到一個安全的說法,可以說自己兩邊都喜歡,從小被罵娘娘腔長大的男孩,就不斷宣稱自己是雙性戀。
直到升上高中,學校有八成左右是女生,陽剛的勢力被壓制,他漸漸感覺到,進入一個比較適合同志站出來的環境。甚至在他出櫃前,就有學長姐主動約他去gay bar玩。「一般社會是異性戀霸權,預設每個人都是異性戀。但我的學校反而是同性戀霸權,預設來學畫畫的男生都是同性戀。如果你是異性戀,你要先出櫃。」okinafa說。
「當時我在燒烤店打工,很多同事是女同志,一直逼問我性向,但我不願意承認。不能說是羞恥,而是對某個年紀的人而言,就是不想談,即使有需求、有慾望,就是說不出口,這可能跟教育有關,當下也還沒準備好,就一直迴避。」okinafa說,「對父母也是,我沒有經歷過跟家人出櫃的過程,也不特別隱瞞。高中時期有次去funky玩,太晚了又沒錢搭計程車回家,就直接拜託爸爸來載。沒有想太多,因為我也沒做錯什麼事。也可能跟從小得到的訊息有關,不覺得性向會讓我跟家人決裂。國中時候我媽在客廳看《孽子》哭得死去活來,叫我去看,我還拒絕,回房間去弄我的
奇摩家族。」
儘管如此,兒子跟父母的互相試探,是一場賽局,為了將傷害降到最低,雙方都很仔細拿捏分寸。青春期的最大戰事在高二,他媽一直希望okinafa跟當時的女生好友交往,反覆逼迫到有點煩人的程度。從現階段回想,彷彿是母親預言一般看見兒子的人生出現岔路,她試圖將兒子逼回原路。願望當然沒有成真,媽媽舉起象徵性的白旗,上面有彩虹的花樣。他媽媽開始一個人去參加同志大遊行,有次遊行路線途經媽媽的公司,媽媽還在窗外掛上彩虹旗以示歡迎。
「媽媽近幾年會主動幫我出櫃。可能是中年人都會堅持自己想堅持的事,她會以同志媽媽的身份去跟人討論。幾年前在國賓飯店吃飯,隔壁桌在罵同性婚姻,她直接站起來跟人吵架。」他補充,「我媽隨身也會帶一些貼紙跟徽章。」
生命的轉折難以預測。學畫到一半,他發現自己喜歡攝影,高中畢業沒有直接升學,運用空白的一年半過幾場小型展覽,大學填了建築系。明明是需要不斷做模型、做大作業的科系,他就是有辦法擠出玩樂的空檔。一個星期可能有三四天都在夜店,也曾經從星期五一路玩到星期天,中間幾乎沒有休息也沒有睡覺。極度嬉鬧揮霍的大學一年級過完,2010年,他接連有兩個朋友因為用藥過世,好像有什麼東西斷裂,他找不到拍照的感覺,停止攝影,停止胡鬧,回到現實。
「 我大學時期出去玩,看到很多開心的男同志,覺得男同志只有在某些場合是開心的,其他時候都要表現出社會期待的樣子。我對人很有興趣,就覺得不一定要走建築。大學後來延畢,那年做了貼紙,隔年是2014,整個春天台灣好像都在抗議,反核,學運。本來有點不踏實,跟運動開始有連結、參與討論。」他回憶,「 真正有意識到可以做點什麼,是在學運之後。我在現場被打傷,陸續被找去受訪,我就會置入貼紙,被問到有參加過什麼社會運動,我就回答同志遊行。畢業後也沒有找工作,一路到現在,四年就過去了。有一點聲量,有人關注你的時候,做點事是好事。」
他的原點不是貼紙,只是一個單純的手拿板,一面寫 LEGALIZE GAY
MARRIAGE,一面也是英語,寫:我很驕傲自己是同性戀。因為國內的運動大多是中文標語,他想以一個直接的英文標語,看可不可以讓護家盟丟臉丟到國外去。起源於誤打誤撞,後來發現大家對於寫著”GAY”的標語很有興趣,一開始還很陽春,在輸出店印A4的紙,手剪,還剪得歪歪的,很後來才找廠商製作。一張一張地去印去剪,到後來的成功募資,活動合作,從他手上出去的貼紙,估計已經超過一百萬張,本來還會更多,但他說自己難相處又龜毛,有在控制出貨的數量。貼紙不僅在台灣,像是電影《艾蜜莉的異想世界》裡的庭園小矮人,從世界各地都傳來貼紙的照片,똊K紙上山下海,去了地球的盡頭。
他在回郵信封裝進貼紙,為了給陌生人一點小驚喜,他寧可多放,也不要少裝。寄來的信件有時候是空白的,就一回郵信封,有時候寫著感謝,有過更多雷同的信件是,他們是異性戀,想做點事情支持身邊無法出櫃的同志朋友。這兩年的販售產品多了旗子跟徽章,賣的價格很低,只求高於成本,因為他不需要那麼多錢,只需要補貼一些印貼紙的錢。遇過有人索取貼紙,說想買徽章但沒買,他就乾脆地包了一個徽章進去。平權貼紙是佔據他生命的全職工作,真正的收入來源則是打工,在家人的公司做文書工作,算的是時薪,這個二月的薪水,加起來可能才幾千塊。
「我住在家裡,物慾也很低,沒什麼想買的東西。我沒有什麼成本概念,賣出去的錢有比原本的多就好。像這樣包貼紙,我就會想,賣出這幾袋我就可以去吃麥當勞。」他說,「雖然做的事聽起來有點天真或沒意義,但我希望可以是個溫暖的存在。」而比起實際的時間成本,他覺得做社運被吃掉的時間, 其實是精神上的時間,很難有沒有壓力、完全放鬆的狀態。即使出國旅行,也總是想著台灣,在異鄉看著街道發呆,想著接下來還可以做點什麼。
到底可以做點什麼?在運動的浪潮中,可能一時無法看見個人的重量,需要等到時間拉得長一些,才能夠從後續沉澱中,判讀那個當下的選擇。
中山北路曾經有個地下道,okinafa偶爾會經過,附近有個教會,出於某種調皮的動機,他在入口貼了婚姻平權貼紙。再次經過時,發現貼紙被撕掉了,他補上,又被撕去,但旁邊有張潮牌的貼紙,始終屹立不搖。他判斷那不是清潔隊做的事,所以他每次看見貼紙被撕掉,就會繼續貼上。有次甚至拿鑰匙把它劃破,讓撕的人每次只能撕掉一小塊。然後有一次他發現,在他還沒貼之前,貼紙已經被貼回去了,別人把貼紙貼上了。
「如果真的是有人惡意撕的,他一定也會感覺到有人在貼,他可能也會想些什麼,不管是愈來愈生氣還是怎樣,我都覺得是有趣的事。」他說,「後來那個地下道被柯文哲拆掉了,我還拍了很多照片,覺得有點難過。前陣子有個網友傳訊息給我,問我知不知道那個地下道,他每天上班都會經過,兩年多前注意到有貼紙,隔天上班發現被撕掉,可能隔一個星期又發現被貼回去,他大概觀察了半年,忍不住上網查究竟是什麼貼紙,然後找到我的臉書。在撕跟貼之外,竟然還有別人在注意。」
畢業後的日子圍繞著婚姻平權貼紙,但他其實沒有很想結婚,婚姻對他可有可無,儘管如此,婚姻是國家投入最多資源的制度,他認為,婚姻應該變成一個機會,是想結婚的人都可以做出的選擇。他半開玩笑地說,「我覺得現在的自已過得很不錯,有點擔心婚姻平權過了之後,我就會失去包貼紙的小確幸。」
被罵娘娘腔長大的小男孩,最後成為百萬張貼紙大軍的供應商。28年的人生對他已十分漫長,偶爾會動念,想著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又立刻想到成長過程的那些麻煩事,還是不要重新來過吧。對於未來,他沒有太多幻想,覺得應該會維持這狀態下去,只是比較老。
「我覺得只要經歷過此刻或過去的壓迫,人生以後也很難順利。荷蘭有很多老年同志自殺,多半是年輕的時候經歷過壓迫,不會因為後來的平權而蓋過。我會希望未來的同志沒有這狀態,也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他們沒有這種連結起來的生命故事,也不認識葉永鋕是誰,甚至覺得彩虹旗很醜,那樣也很好。」okinafa說。
2017年5月24日,大法官宣告,民法未保障同志婚違憲。他的臉書湧進大量訊息跟留言,許多人開玩笑說他要失業了。七個月後,12月25日,曾經是台灣最大同志夜店、許多人心中的聖地Funky宣布停止營業。 每件大事的開始總是微不足道,有時候要從推開門開始。那時的okinafa還不知道自己三個月後即將失業,嶄新的貼紙如同議題不斷湧上,他看起來既年輕又衰老,面前千頭萬緒,但總是會有新的路開啟,那就迎上前去。
2017年發生許多事,有許多人死去,許多人繼續活著。迷惘的男孩終於看懂了《孽子》,從台大醫院捷運站出站後的道路,自此有了不一樣的風景。凱達格蘭大道曾經聚集數十萬人,他在臉書上寫下一段話,出處來自2016年12月10日「讓生命不再逝去,為婚姻平權站出來」音樂會前夜,他的朋友在臉書寫給死去的朋友,他記了起來,並且熱愛引用。句子是這樣寫的:「你知道嗎,我們不用再躲在荷花池畔的黑夜裡,我們終於可以站在陽光底下,被陽光照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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