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買了機票,在即將過了整整一年的前一天,我要從仁川回台北了。
留在公司處理雜事直到深夜,離開辦公室前,感到一陣無力,癱在椅子上,想著之後的事。
還有他說的那句,留下來吧。
去年三月,獨自從台北飛往首爾,在落地的那一瞬間都還清楚記得,我終究是一個人過來了。然後四月,從首爾飛往東京,在最寂寞的春天,站在東京鐵塔下一個人抽煙;五月,青島,沿著海岸線走向燈火熄滅的大樓,回頭再看,已是漆黑的荒蕪,沉默、對望,聽海浪拍打著沿岸,像是掙扎的獸。
七月然後九月,在最熱的季節回去台北、又去了高雄,媽媽總問,你什麼時候要回來?我總說,再等等、再等一下,你的兒子還在等……
你在等什麼?你會回來的吧?
是的,終究我還是要回去的。
買了機票,在即將過了一年的前一天,我要從仁川回到台北了。
他說,留下來吧。
我聽著,說好;只是我沒說的、他不知道的,他成為我待在韓國的最後一個理由。
然後又買了一張十天之後,從台北飛向首爾的機票,如果那時他還在等,而我也是,那就一樣在首爾見面吧。像是週六清晨醒來,他在我右側睡著,在準備開啟櫻花的首爾,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
-20190122
7、
上星期某天,離開公司時,已經沒有回家的地鐵了。我站在荒蕪的銀杏樹下抽煙,傳訊息給他,說,我下班了。
他用笨拙的中文回應我,擔心你好嗎?
我說,不好。
是嗎?他說。如果真的很辛苦的話,就找其他工作吧。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樣對我說,但每次我都打模糊仗應付而過。對他來說,總沒有辦法想像身為一個非他族類的人,就業與生活上的限制與努力,在多數人最後會離開的他們的國家,我試著努力掙脫命運的既定。
沒辦法,我說。要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的話,這是我的最後一個機會。
但是,比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地生活。
讀了他的訊息,過了好幾分鐘的沉默。我想像,和他在螢幕兩端的此刻,彷彿我在地底而他在天空、他是星球而我是宇宙,這麼遙遠也這麼近。然後他又說,去唸書吧,這樣也可以在一起的。或是、或是……你真的想回台灣的話,我們每個月見一次也可以。
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盯著螢幕上發光的字,被眼淚模糊成幻化的浮影,虛無、晃盪,像是久遠的情書。
我不要,我說。
在買了回台灣的機票隔天清晨,他傳給我一張螢幕截圖,他也買了一張跟我回台北的機票,在我抵達台灣的後天就會降落在他從沒去過的這塊小島上。
我說,比起我們一起去台灣,我更想跟你一起去日本、中國、歐洲……我沒說的,與其你來到我的家鄉,我更想在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一起生活,兩個人重新擁有新的名字;我不再是jeongyeong,你也不是yeono,以及我們兩個人身分證上過於繁瑣的漢字姓名。
那走吧,他說。
六月、九月、十二月……在你需要離開我們國家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旅行、再一起回來吧。我們還會很久很久的,對吧。
10、
回台灣前一天,和他約在乙支路見面吃飯後,繞了整圈明洞,走到市廳一間晚收的咖啡廳喝咖啡。
我給他一封信。
他問,這是什麼?
你回家時再看吧,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他接了過去,又緊張地問我,裡面寫了什麼?我說,我記不得了,兩、三天前寫的。他把信慎重地放在桌上,往我推了回來,說他不想看。
為什麼?
萬一我回家時,打開信,發現裡面寫著你說你要永遠回台灣了,那我該怎麼辦?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眶轉紅,像是漲潮的海。認識他以來,我只看過三次這樣的眼睛:一次是現在、一次是他打給我說,他養的貓不見了,另一次是我和他吵玩假,餐桌上面對彼此無與,我問他,當朋友會不會好一點之後,他抬起頭,看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那時──
我把信拆了一角,露出最後一句話,給他看。
「在韓國見吧。」
他笑著搖頭,說這有可能是騙人的。
我把信重新摺好,塞進他手裡,像是下誓言那樣,很認真地跟他說,我會回來的。
我後來確實是回了台灣一趟,而他在我降落的後天下午,也跟著抵達台灣。最後我在他回韓國後的第六天,和他約在首爾車站見面。
他拖著我的行李箱,一起走在我們已走過無數次回基站前的巷子裡。
他唸著我的名字jeongyeong的音調,在學中文而有著奇怪二聲飄移的口吻,還有在首爾戰前發現我,毫不猶豫遞給了我擁抱並說的那句「歡迎回家」,我都好好地記著,好好地想著。
-2019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