脣︱齒
國三升高一那年，我成了一枚繭居族。
沒繳交高中聯考的志願卡，把賭氣當作一道證明題，
透過算式驗算節骨眼裡有愛。
論證結果等式不成立，讓我領悟人生失敗自受的道理
，也開啟一段全新生活。
我規律過日子，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扭開收音機，坐
息緊貼每個整點的廣播節目，直到凌晨一點主持人道
晚安結束。
入夜，如果對未來感到徬徨，就欺騙自己是使用隱身
術讓自己與世界脫節。
聯考前夕的某個夜晚，跟家人一同去大賣場添購日用
品，同行者指著我的側臉頰說噁長了白癬，旁人說不
是白癬是都沒晒太陽啦。
繭居的一年裡，我身高抽高三十公分，體重停滯，旁
人笑說我就像殭屍般披著蒼白的臉踉蹌而行，做不成
隱身忍者，反成可笑殭屍。
齒
我在國小三年級時開始換牙，下顎門牙換牙後卻沒長
新的，掉了三顆，獨留一顆歪斜的乳牙。
繭居的日子，我常拿著鏡子照著歪斜乳牙，想拿鉗子
夾緊它用力一扭，又或是用細繩纏繞好幾圈，另一頭
綁在樑上…先是不敢，再來是怕寂寞，就這麼讓獨留
的乳牙一路陪著我升上高中。
高二下，大哥門牙斷了去看牙醫。
農村的潛規則向來重男輕女、長幼有序，大哥的新門
牙在農村頗受好評，突然有人出聲說：「那要不要乾
脆也讓弟弟一起看？」
講這句話的人簡直菩薩心腸。
我張口指著唯一一顆下顎門牙，訴說著歪斜乳牙奮鬥
的故事。
「什麼！你下面怎麼沒有牙齒！」懷胎十月把我生下
來的女人驚訝不已，這樣的驚訝停留在襁褓時咬痛奶
頭的記憶。
告別青春期重視虛偽外表的矛盾心情，下顎門牙終於
在看完牙醫後長出新牙。隨著夜間磨牙嚴重與動不動
就咬牙切齒的憤世嫉俗，新牙磨穿再長新牙再磨穿…
最後徒留一個大洞當作鐵杵磨成繡花針用以砥礪自我
努力向上。
升大二那年，因轉系的關係得跟學弟妹一起修課。
「學長，報告我們可以跟你一組嗎？」下課後，學弟
在置物櫃前把我攔住。
學弟和另一位學妹從小便是青梅竹馬，出生在南部一
個極為純樸的漁村，以晒鹽出名，倆人後來考上同間
大學同科系，順理成章變成班對。
我們約定好在我租賃的小套房討論報告，習慣繭居的
我，對於要和人討論報告這件事感到十分緊張。
學弟提早到，我留他一個人在房間，我先到市區買晚
餐。今晚我買的是市區一間超好吃的粄條配豬肝湯。
我拎著晚餐扭開房門，望見學弟坐在電腦桌前，起先
是側臉與他轉過頭來的笑臉，不知道什麼原因竟然讓
我有一點感動。
這種說不出來的感動大概是因為習慣繭居，當有人陪
著我、與我說說笑笑，心底就十分感謝。
學弟低著頭喝著豬肝湯一臉幸福的表情，或許是因為
這間粄條配豬肝湯簡直人間美味，學弟說：
「學長，能當你女朋友的人一定很幸福。」
是嗎？我內心自言自語，想著這麼孤僻的我再怎麼努
力應該也碰不到幸福的邊吧。
在我自顧自地陷入沉思時，學弟夾了一塊豬肝往我嘴
巴送，但我緊閉著嘴巴幾乎到抿嘴的程度。
下門牙牙套磨穿一個大洞，我常常下意識抿嘴和講話
用手遮著，總是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
不到四坪大的套房空間，電視機聲響掩飾不住空氣透
著些微尷尬。
我坐在床上而學弟坐在旁邊的小桌椅，他突然望著我
又賊頭賊腦地說：
「學長…」
「？」我看了學弟一眼。
「學長…你是不是想要親我？」學弟說。
「？」
我又陷入自言自語，學弟長得很可愛，特別是講話帶
著台南腔逆來逆去，但這個跟我是不是想親他有什麼
關係？豬肝湯裡沒有嘴脣。
說時遲那時快，學弟衝過來把我撲倒在床上，講了一
堆莫名奇妙的話。
就這樣，我被學弟壓在床上。我望著再熟悉不過的天
花板，想像自己碰到嚴重車禍倒在柏油路上，斷氣前
最後一刻望著天空還想著心事。
我怎麼看待這樣短暫又悲涼的一生呢？到底該怎麼努
力才有辦法得到幸福呢？許多無解又待解的問題不斷
生成，抹了天空一層灰。
幾分鐘後，他看我連動也不動大概覺得無趣，又退回
去坐在小桌椅喝著湯。
報告結束後，我發現自己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道缺口
，原本只是為了逃離原生家庭，刻意填了離家遠的學
校，結果只是繭居換了房間，心境全然相同。
我依舊對於戀愛、對於感情、對於和別人一同生活…
幾乎到了沒有能力想像的程度。如今，我又成了一枚
繭居族。
我扭開房門時好希望還是有個誰會轉過頭望著我笑，
現在卻是闃黑一片，像重重的黑牆往我身上壓來。
大學畢業前，我拍了一支紀錄片，紀錄大學四年的感
情生活。我訪問與我關係遊走在曖昧不明的男女生，
還有一些感情較好的朋友。
我想探討人際親密究竟可不可以跳脫性別，單純追求
愛、得到愛，但這樣的論述其實還不夠真誠面對自己
。
我很寂寞想要愛這是一件事；我喜歡男生但又覺得對
女生也有興趣這是一件事；我喜歡男生，所以假裝對
女生也很感興趣是一件事；我喜歡女生，怕女生終究
發現我也喜歡男生是一件事…於是我腦袋頂著一坨糨
糊，架起攝影機，對著曾經告白卻失敗的男生，再次
問他：
「你覺得我們沒辦法當朋友，是不是因為我曾經說過
我喜歡你？」
「我覺得不是。」他回答。
原生家庭帶給我的失落，讓我轉向人際和友情去討愛
，企圖找到類似愛的替代品，那是認知上似乎是賜予
血肉的父母才有辦法給予的、無條件的、充沛的、安
全的愛。
愛是一道證明題，透過算式驗算節骨眼裡有愛，我總
會在尋尋覓覓的過程中，學習辨識「愛的樣貌」的能
力，發現它找到它得到它。
原本只是利用大四下最後一堂必修課，以作業形式完
成紀錄和辯證的過程，意外被教授要求上台分享。
影片如期播放，我上台簡單講了幾句話，接著是台下
熱烈掌聲，而孤僻離群索居的大學四年，就在掌聲中
落幕。
原來，我們骨子裡都是一樣的。
人，生而孤單，我們都同樣寂寞，都需要愛。
脣
某個早晨醒來，發現門牙瓷粉崩落，成了標準的「鐵
齒」，只好到醫院報到。
我坐在牙醫看診檯上，招呼我的是一位又高又帥的醫
生。
我張開嘴巴邊啊邊指著大洞，腦海閃現過去像殭屍一
樣出現，張著口指著唯一一顆下顎門牙，訴說著歪斜
乳牙奮鬥故事的畫面。
我從來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卸下心防，這種不得不把
最想遮掩的缺點展露出來的情境，讓我得了斯德哥爾
摩症候群，而這種愛上對方的錯覺隨著診療次數增加
越發嚴重。
人在面對外人時，自然而然會想表現得完美，說穿了
是一種自卑，而這種自卑，又會因為感受到對方不批
評的包容，覺得自己被接受與被愛。
漫長的診療過程中，我像老阿公睡前拔假牙放在床頭
消毒液一般，在醫生面前形象醜陋。
某次看診結束時，我拿起下排牙橋，用力瞪了他一眼
。別看他身形高大，卻跟我一樣心思細膩，知道我瞪
他，他便轉頭望向旁邊，卻又偷偷地把頭轉回來，看
我拿著牙橋在水柱下沖洗著又擱回自己的嘴裡。
我眼角瞄到他在偷笑，當下除了有些懊惱，卻漾起一
股戀愛的感覺，好像老夫老妻平淡過日子的那種愛。
對當下的我而言，連我最醜的樣子他都看見了，沒有
條件的愛，就在這裡了。
結婚誓詞所謂的：從今時直到永遠，無論是順境或是
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
永遠愛著你、珍惜你，對你忠實，直到永永遠遠。
愛，不就是這樣嗎。
我想起大學時，鼓起勇氣衝到宿舍找χ的故事。
我在一門當代文學課認識了χ，後來倆人修了許多同
樣的課，順理成章我們一起做報告，更多時候是無數
的爭吵。
從朋友口中，打聽到暑假χ沒有回台北，拐彎抹角終
於問到他的寢室號碼，我理直氣壯推開寢室紗門氣喘
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寢室播著一首八零年代的英文老歌，χ坐在床上正在
看書，他望了我一眼，當下不是生氣，而是輕聲地說
：
「你先到外頭等一下。」
他看我一臉狐疑，又接著說：「我整理一下，等一下
會叫你。」
我退到門外，在外頭等了一會兒，他一叫我進去，我
瞥頭便問：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啊！」
於是，我與他，倆人在暑假無人的宿舍，談了將近二
個小時。
對話結束後，我才領悟到，我內心深處最在乎的並不
是他究竟有沒有喜歡我，而是他可不可以、能不能、
願不願意接納這樣赤裸不偽裝的真實的我。
我終於領悟，愛的證明題其實是一道道的練習題，在
漫長人生中，我們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人，重點不是證
明出結果，而是過程中，我們怎麼看待關係、看待自
己，並學著接受自己也接受愛，無條件地接受它本來
的樣子。
我，可不可以、能不能、願不願意接納這樣赤裸不偽
裝的真實的自己，那怕自己是如此不完美，我都能無
條件接受。
脣齒之間
2019年初春，我一個人旅行北方，隔著整排落地窗望
著雪。
我躲在一片雪地裡，想把你遺忘在白茫茫的世界，卻
知道，此時此刻，是想你了。
我想起某一次去醫院見你時，口袋裡緊緊貼著想拿給
你看的紙條，上頭寫著：
請問我可以把初吻借放在你脣上嗎？
半小時的見面時間，我的心情隨著你的一顰一笑高低
起伏，最終空手而回。
後來，我把這份心意謄進日記裡，默默祝禱，終有一
天，這樣的心意會找到落腳處，像彼得潘和藏寶圖，
終會有人尋著我遺留下的文字，發現我最珍貴的寶藏
。
作家張愛玲《愛》是這麼形容：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
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我的初吻至今還停留在脣上，成為一種自負。
人在耗盡此生的瞬間，終會明白，任何結局，都是最
好的結局。
再次見到你時，你像看到老朋友一般笑得很開心。
「○○○『真的』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你加了『真的』兩個字，表示你想我跟我想你一樣多
。
問候之後，你望著我一語不發，我看見淚水在你眼眶
裡打轉，隔著淚水我看到一具傷心的靈魂。
這種眼神這輩子我見過兩次，初次見到時，是父親含
著淚望著我。
昨天母親陪我，今天換父親，是另一種形式的單親生
活。那時我還在讀幼兒園，雖然心志尚不成熟，卻已
經能感受到父母即將離異的氛圍。
那天，我看見父親躺在床上便想找他玩，在床上跳來
跳去，跳著跳著就跳上他的胸口，然後我就看見含著
淚望著我一語不發的父親。
「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踩到你你在痛？」
我用一種幾乎臭拎呆的口吻說話，最後一個字剛從嘴
角牽絲般迴盪進父親耳朵時，我看見淚水從父親的眼
角流下來。
五歲那年，父母離婚，父親把房子賣了，搬回老家，
而我的故鄉，如今成了遇見你的地方。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如此久，在這個即將滿六年
的當下，雖然私心如我，依舊奢望利用文字把你的心
留下。
我，是想你了，希望你一切都安好。
謝謝你陪我一段，
我想，
我已經可以好好愛自己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