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牌樓就左轉，知道嗎～」你騰出一手指了指。然後我繼續尾隨你，一同踩著踏
板前行
你總是這樣告訴我去夜市的路 那我記住了沒？
其實那也不是什麼牌樓，不過是個轉角社區的門口，一整片圓弧的大理石牆，米色壁面鑲
著磚紅外圍，透著五個拱門。那麼它大概也看過幾次，這兩台腳踏車這樣呼嘯而過像是插
上了翅膀，繚繞著粉紅泡泡的，直奔巷子裡的滷味、生煎包，或小公園旁的鹽酥雞。
也就那麼幾回。
在那之後的某個晚上，我跨上座椅終於要再度前往，在過了好一段時間都沒辦法讓自己再
去之後。沿著高架道路下的那條大路、視線盤點著途中會經過的迷你公園與停車場，就是
這裡，轉進去──卻緊急煞車，如同眼前僅存的單向小徑往左疾轉那樣刺耳，裂進夜空。
哪有什麼牌樓。什麼社區大樓、什麼石牆。本來該是個十字巷口的、那個我該左轉的地方
，怎麼變成只有左行的小巷，右邊只攤著一落廢棄的民宅，雜草叢生，將黑夜緊緊纏繞到
無法呼吸。哪有什麼牌樓。
硬著頭皮再往前試探一小段，聽得見的只有自己齒輪牽動著鏈條的滾燙聲響。環顧附近盡
是長得一樣──是這裡嗎──或根本沒見過──還是那裡──的房子，在慘白的路燈光暈
兩側彷彿一一開始拉長成聳立的黑影從四面八方要來把我吞噬，像印何闐即將淹沒在怨鬼
煉獄的千隻手萬隻手裡的那一幕；我用最快的速度掉頭，像正被懸在摩天樓牆外而搏命地
攀爬回樓頂那般，循原路奪巷口而出。
腦袋一片混亂，又再試了從下個巷口才轉進去、或再下個──不可能再往前了──都不對
，都找不到。都要迷失在棋盤格的巷道裡。
原來我從沒記住過。
原來我不過是記著你的背影，跟著你就是了。你總會先查好要去哪、動線如何、附近有些
什麼；難怪當時手機一直沒網路，我也能活過那些年。
我一直這麼相信。
就像最一開始的那個日子，或者說在一切真的開始之前，你說要一起去那個夜市。
那個冬天可不像今年的持續在請假，怕冷的我在忙完學校社團的事後理當就要躲回宿舍，
卻硬是穿了三件再加外套也要出門趕去。
忘了在夜市我們究竟吃了些什麼，但應該是買去小公園吃的吧。閒逛的路上我大概踩著零
碎的步伐，踩著忐忑踩著跳動的雀躍與羞澀；每每令我崩潰的感冒再度襲來，這次卻能與
它和平共處。我好像終於是個自由的靈魂，好希望那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就不會忘記你
揶揄我時偏著頭的俏皮角度、不會忘記我開懷而笑的輕快節奏、或在我們身旁迂迴流轉的
香甜晚風──夏日海風般的，開出了棕梠樹與陽光。也許魔法真的存在。
我們窩在昏暗酒吧的小桌邊，好溫暖，是因為剛才點的調酒吧，是因為桌上小玻璃杯裡搖
曳的燭火吧，是吧。好溫暖。
早就過午夜了。我們到公園裡散步。寒流裡凌晨的公園，走過杳無人煙的小坡時心竟也不
震一下，到了湖邊不時吹起風竟也不那麼難受。
我接著說，我也一樣。然後第一次牽起了手。
人們說這座公園像是這城市的肺。我好像也從那一刻起才真正學會呼吸，但怎麼一時半刻
間不敢對上你的眼。我們只是依偎著，夜幕下這裡那裡上百上千棵樹都正數著我們心跳的
頻率。
（ https://youtu.be/BeSfMEhh-XU ）
這幾年我都騎另一條巷子過去。這條一樣能到，而且剛好在端點，我也就能順著逛遍整個
夜市。
好像我終於開始自己找路，好像你終於不再是僅存的燈塔，腦中模糊的城市也終於浮現了
地圖的網格：公園或酒吧、冬天的夜景或夏天的河畔夕陽，都終於有了座標。
昨天我又再試了一遍。原來就在我現在轉的這條巷子，再往下兩個路口就是了。
到了牌樓旁，只是在路邊靠著龍頭，愣愣地望著。我好想在上頭看出一些斑駁的痕跡、看
出一些缺角或髒汙，但整片大理石壁在路燈下正閃閃發亮，亮到像是附近的全聯門口的嘈
雜一樣惱人。
有對情侶漫步過來，就停在牌樓前你啄我啄；牌樓我既然也看不太清楚了，便順著那指示
，驅車左轉。
到了夜市啞然失笑。這條巷子騎去原來剛好在夜市的中央，往左逛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但那些年又怎會看出、怎能看出這路線是如何呢。
我總跟著你，那令我心安的背影，如同我每每在機車後座靠著，好像颳風下雨都有你在前
面擋著。
好像由你寬廣的背守衛著的後方就是我的全世界，你張開雙手就劃出了我的地平線。
你也回去過嗎？
我後來走的巷子現在走得很順，你大概也再開發了新的路線。雖然有時候，有時候，我想
起那個牌樓。
最近才得知那間酒吧早就關了。今天翻出你在那替我拍的照片，很喜歡那張。一片昏暗到
幾近漆黑的背景裡，我雙頰泛著紅暈，像是我們不久前經過的滷味攤上頭的燈籠；笑得像
個小孩，眼裡閃爍著的微光大概就是桌上的燭火，在夜裡點亮彼此的臉龐。
是那個冬天最溫暖的故事。
18.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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