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你哥是雙胞胎？」這整件事有點太不可思議，難道我也有中樂透的命？
「是啊，我沒跟你說過嗎？」恭介歪頭想著。
「沒有。」我一面否定他的疑惑一面追溯之前的對話：「咦，那什麼一心同體是這個
意思喔？」
「是啊，同卵雙胞胎，差一點就要是連體嬰了，哈。」他笑嘻嘻地故意黏在他哥肩上
。「好啦，沒講清楚是我的錯，現在幫你們正式介紹，這是我哥，景介，風景的景，跟我
一樣的介。」然後恭介又把頭轉向他哥：「哥，這是晚餐時候跟你提過的光哥。」
景介對我淺淺笑了笑：「你好。」
我一邊回禮，一邊端望著景介，不知道是不是眼鏡的關係，那原該跟恭介一樣的含笑
眼尾被匿掩著，也被一層清冷隔閡，而他跟我禮貌招呼過後便神色淡淡地站著，似乎沒打
算與我繼續寒暄，頓時讓我覺得有點尷尬。好在恭介緊接便打破了這僵局：「哥，你看光
哥送我們好多點心，一起來吃。」
彷彿基因裡沒客套這兩個字似，恭介很自然地收了我的貢品，拆開第一盒的外包裝，
然後像主人般你一個我一個分著。「嗯~~這好吃耶。」他將手上咬了一口的抹茶夾心餅乾
遞給我看，雙眼發亮。
「對呀。」雖然我嚐過之後感覺抹茶的濁苦有點被甜味蓋過，不過恭介應該是螞蟻轉
世，這樣的反倒對他胃口。當我正癡迷望著恭介那浮泛幸福的笑容時，眼角一瞥卻發現景
介前的點心還完完整整沒動過。「你不吃嗎？」我好奇問道。
「哥，你不給光哥面子喔。」恭介一臉邪惡地跟我一同望向他。
聽到弟弟用言語擠兌，景介轉過頭以冷眼回射，但看我不解望著，便還是勉為其難拿
起餅乾往嘴裡送。「好吃吧？」恭介撐著下巴，盯著景介，期待他的回答。
「有點甜....」他咳了咳似乎被甜膩到的喉嚨。
「哈，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說甜。」恭介哄然大笑：「好啦，我找個不甜的。」恭介把
每盒都打了開來，像神農嚐百草一樣樣試著，須臾，他將其中一種遞了過去。「吃吃看這
個。」
景介微蹙眉盯著恭介，一臉不想吃，恭介卻把東西在他嘴邊戳著戳著，逼他接過手嚐
了一下。「....還是甜。」他沉默一陣後無奈說出評語。
「這明明是苦的吧，超苦的黑巧克力上面又裹了一層超重的抹茶耶，算了光哥我們不
要理他，他這人什麼都說是甜的。」恭介一臉放棄地轉看向我，跟我問起在「祇園」逛得
如何，於是我描述著「八坂神社」的院景，然後說了接續在「圓山公園」看到的華麗枝垂
櫻女王。
「好羨慕喔，我都在逛無聊的街，什麼都沒看到。」恭介哭喪著臉。然還正嘆著，景
介卻出了聲：「我有看到。」
「為什麼？」恭介轉過頭，可是景介也不答話就只回看著，一付便是「你自己想」的
意思。「我知道了！原來你下午失蹤是自己跑去逛神社公園喔，好狠，把女生丟給我，自
己去逍遙。」恭介不滿地嚷了起來，順道大力巴了景介的肩。
「自作孽，不可活。」景介不疾不徐地這麼丟了一句，順帶起了身：「光哥，我先上
樓了，你們慢聊。」
「自作孽？什麼意思？」景介後腳才剛離開，我便促狹盯向恭介，彷彿嗅到八卦氣味
的狗仔隊。
「唉，這種事不提也罷，反正啊，女生是種麻煩又可怕的動物，少招惹為妙。」恭介
苦著臉閃避我的問題：「來，吃點心，一吃解千愁。」
不說，沒關係來日方長，就不信我挖不出來。「那明天你們打算去哪？」我話鋒一轉
先刺探軍情。
「『清水寺』囉，今天本來要去的，結果......明天一定要去成。」恭介拍著桌，好
像接著就要斬雞頭說去不成誓不為人。
「清水寺」喔，這倒不是我預定要先遊訪的地方，畢竟根據情報，那裡的櫻花頂多三
分開，但還在思索該怎麼改變恭介意向及如何邀約時，有人已經先發動攻勢了
「要一起去嗎？」恭介盯望著我，然後嘴角一揚，又是那充滿惑力讓人無法說不的招
牌笑容。這笑容過於犯規，實在讓人丟盔棄甲，櫻花？有男色在前，櫻花算什麼？於是我
瞬間把規劃丟至九霄雲外：「記得好像有人說過不喜歡被拒絕喔？我還是聽話一點比較好
。」我們會心地一同笑了起來。
「好啦，不煩你了，光哥你早點休息。」恭介收拾完桌上的甜點，指著走廊不遠處的
房間：「我跟同學住那，記得跟我哥講七點出發。」
「欸，你哥是不是討厭我？」上樓前我忍不住回頭問了他。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說？」他一臉迷惑，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莫名。
「他都板著臉不太說話。」我有點擔憂今晚會一睡不醒，直赴黃泉。
「哈，你錯了。」恭介曖昧笑了起來：「其實我原以為他自我介紹完就會找理由消失
的，結果他居然坐了下來，還待這麼久，我超意外。所以....」他拍拍我的肩：「他對你
還滿有興趣的，別想太多啦。」
興趣？我看是貓捉老鼠的興趣吧。走上樓，我禮貌性先敲了敲房門，裡面隨即傳來簡
短的應語，想來該是請進之類的日文，開門進去，坐在桌邊的景介見是我，淡淡開口說了
嗨，低微得幾近無聲。這瞬間，我覺得這民宿很像三溫暖，經過恭介熱情的洗禮，一轉身
卻踩進名為景介的寒池。一心同體？我極度懷疑最初的胎卵分裂沒分裂好。
然無論如何，話還是要傳的，況且我也不想一直住在冰窖裡。「恭介說明天七點出發
。」我鼓起勇氣先釋出善意。結果，所謂的善有善報應該是唬人的，收到的竟只有個「好
」字，然後便見景介轉回身繼續原本的書寫動作。
「他有邀我一起去。」我不甘心地再接了一招。
「嗯。」他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感覺像有我沒我都沒差，我開始有點心浮氣躁：「
你不問要去哪裡嗎？」
「應該是『清水寺』吧。」終於，他抬起頭將視線與我對上。或許是我心裡有鬼，總
覺那眼神裡多了點不耐煩，彷彿我的問題極度多餘。
「嗯，不愧是雙胞胎，你真了解他。你在寫日記嗎？」受挫的我訕訕地將話題硬轉。
「不算是，有值得紀錄的才寫。高興的，或者是生氣的。」他直直望進我眼裡，剎那
間我覺得待會他筆下會多了一句：「今天晚上我遇到個討厭鬼，一直在煩我。」
「喔，那就不打擾你了，我先去洗澡。」古籍有云，擊鼓三次若無功，大軍士氣便已
失，暫且收兵為上。
灰頭土臉的我退避至浴室，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洗完了澡仍得回房與他繼續這僵
局。「景介，你是睡上鋪還下鋪？」我小心翼翼問著。
「都可以。」他不置可否。
「昨天呢？」
「上鋪。」他將眼睛撇了過來，大概是在猜度我為何要問這麼仔細。
「那我睡下鋪。」我對他笑了笑，假作這一切只是種貼心詢問，然後拿了相機，鑽進
棉被將自己緊緊裹住。虛假的背後其實另有所圖，畢竟這棉被應還殘有恭介昨晚的溫度吧
，我寒涼的心極需那陽光般的暖意，不然遲早成為人形冰柱。
可是沒電視、沒書、沒話聊的夜晚著實難熬，當我將黃昏拍過的相片都複習一遍後，
能做的只是怔愣望著景介的背影，心裡妄想坐在那裏的若是恭介有多好。或許等會兒那個
背影便會轉正身，現出幻誘的笑容對我說：「光哥，剛進春天的夜晚很冷，要不要抱著睡
？比較溫暖。」
然而人總要面對現實，我發呆了半晌還是鬱悶地收起相機，倒頭準備睡覺。不過才閉
眼了片刻，便聽到關燈的聲音，接著是景介窸窸窣窣爬至上鋪，輕輕丟了句：「晚安。」
這樣的貼心令我有點意外，那聲晚安也像是從陰雲乍現的曦光，瞬間讓我覺得自己太過先
入為主，把寡言冷面當成惡意了。
我勸著自己放寬心，恭介不是也要我別想太多嗎？還是快點入睡比較實際，畢竟明日
必須早起，但不知為何，想倒空思緒，腦袋卻不受控，各樣畫面浮透而上，從景介的晚安
一路溯回至三人的甜點宵夜，又自得知無房可住的驚危時刻續演至恭介的出手相救，當中
自然雜錯地摻入那極度感染力的笑顏。如此翻來覆去許久，我才忽覺怎麼躺了兩三小時竟
一點睡意都沒有。再認真推想，罪魁禍首應就是那些抹茶茶點，吃了那麼多下肚，咖啡因
當然瘋狂作祟。
於是我開始試著各樣催眠方法，數著數字、想著輕緩樂曲，造著空無景畫，怎料日式
房舍的隔牆似乎過於薄微，鄰房的腳步、馬桶水聲、門板扣合都成了鬧耳警鈴，當中不免
還有景介翻身時的床架晃磨，這些雜音總將好不容易進入淺眠的我驚醒，然後前功盡棄得
再次蓄積昏迷激素。因此當鬧鐘於清晨響起，我的腦袋暈眩昏沉，眼睛睜都睜不開，更別
提起身盥洗了。
勉強伸出手摸到了手機，再半睜眼消掉了音樂，本來接著是要逼自己爬出棉被的，偏
偏腦中一絲妖惑之音爬搔而上，它輕聲說著：「再瞇個五分鐘吧。」順道也將我眼皮柔緩
撫闔，而後可想而知的，我直接墜入了深眠，根本忘了醒來。
墮入沉睡之淵的我失了五感，自然也無法知曉時間的流逝，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有
人在遠處嚷喊，似夢似真，而當我正要將它歸類為雜音直接忽略時，一股搖晃肩頭的大力
讓我霎時清醒。「光哥、光哥，快起床。」我睜開了眼，在我床前的，正是那張騷擾我整
晚讓我無法入睡的面孔。咦？可是跟我同房的不是景介嗎？
「幾點了？」我努力凝聚起意識，嗯，這人沒戴眼鏡，應該是恭介。
「差五分就要七點了啦，光哥你怎麼跟小朋友一樣愛賴床。」恭介扁著嘴，擺出微嗔
的表情。
「啊，對不起，不小心又睡著了。」我慌忙爬起身，但出了棉被瞥見牆上掛的鏡子，
卻發現鏡裡的人跟鬼一樣，因滾壓了一晚的翹亂頭髮、沒睡飽的蒼白臉色跟滿眼血絲，我
居然給恭介看到這樣的自己，瞬間很想拿把刀直接切腹自盡。
覺得極度丟臉的我撈了盥洗用具往廁所衝，正左右開弓，一手刷著牙，一手揉濕了頭
髮，竟從鏡裡瞥見恭介在門外監視著我。剛剛匆忙中沒瞧清楚，原來他早衣裝完整，髮流
捏塑得精緻，連背包都上了肩，就好像期待遠足的小學生，天還未明便已興奮起床，作好
出發前的準備。他看到我發現了他，笑臉盈盈作出「快快快」的口型，還很欠扁地擺出奔
跑的動作。這沒大沒小的傢伙，嘴裡光哥光哥地叫，真有把我當哥在尊敬嗎？我不禁白了
他一眼，把門用力闔上。
迅速在五分鐘內搞定梳洗功夫的我，得意地回到房裡跟恭介說：「我好囉，沒耽擱你
。」話尾剛收，恭介便歪頭斜眼地吐槽我：「你確定要穿這樣出去？」被他一講，我才驚
覺身上還穿著睡覺用的隨便衣褲，想出嘴反擊，一時間也沒湊出什麼犀利詞句，總不能賭
氣真這樣出門吧。正要認輸去拿外出服時，卻省起現在的自己其實處於某種尷尬境地。儘
管當兵期間或在游泳池都不乏有當眾更衣的經驗，現刻同處一室的，可是我極為在意的兩
兄弟啊。
恭介本就已饒富興味地盯著我，而從我清醒時便坐在窗邊怔怔外望的景介，這當口也
不知為何回了神，以淡漠表情看向我。也罷，雖然可以用遮掩的方式換裝，但危機便是轉
機，我心念一動，先裝了個迷糊笑容：「對耶，我忘了換。」故意大剌剌脫至上身赤裸，
又卸下長褲只剩內褲，同時藉眼角的瞥瞄觀察他們反應。
不知是禮貌性的迴避還是覺得無趣，景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窗外，繼續他的神遊。恭
介的反應就很耐人尋味，原以為他會丟出什麼曖昧或是毒舌的言語，沒想到竟像被啞了喉
嚨，安靜無聲。我半裸著走至行李箱翻找外出服，儘管眼尾瞥見的景象不甚明晰，仍舊能
感覺有道視線在我身上游移，那眼神的主人有點侷促不安，像想避嫌又捨不得移離。
我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換完了衣服，然後轉頭望進恭介雙瞳，起初他眼色裡似還殘著被
發現什麼的尷尬，剎那間便一閃而逝，回望我的又是那不帶雜質的爽朗笑容：「好了嗎？
那東西帶一帶我們下去看女生她們弄得怎麼樣。」
清點好隨身物品、背上背包，我們三人一同從樓梯往下走。所以恭介他是嗎？我無法
肯定，能確認的是剛剛的他的確有點反常，但也無法排除是別的因由在作祟。儘管他的複
雜眼神中好像藏著幾許觸動，卻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揣想。我還需要再下點功夫，找多
些蛛絲馬跡去佐證。
下了樓，餐廳已經有個年輕男生在等著，兩眼放空，癱在椅上，一副睡眠不足的疲憊
模樣。恭介用日語跟他嘰哩咕嚕問了幾句，便見他手一攤一臉無奈。恭介彷彿是對這反應
很不爽，垮了臉瞪向他，接著氣鼓鼓轉去走廊邊的另間房叩叩敲著。
我一邊猜想目前狀況，一邊研究這該是恭介同學的男生。他同樣有著日本人典型的單
眼皮，但眼睛小到瞇成一字形就罷了，還略顯浮腫，跟站在一旁的景介一比，很自然就失
了光采。景介儘管看似心不在焉，隨意瞥望的眼神便如他弟一般靈動深邃，偶爾與我視線
相對，就像望穿了我心底的污穢思想，令我不禁心虛，更別提其餘同樣精緻的五官了。
不過這位同學倒還有件武器可以拼場，就是壯碩得無比誇張的胸臂，那一身肌肉把Ｔ
恤撐得鼓脹欲爆，再襯上兩側推得極短的平頭，完全是現在台灣流行的熊族打扮，不由得
讓我多瞄了幾眼，好奇研究起來。假使他真的是，那恭介是同路人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他看到我那帶著猜測的打量，有點不安地先跟我點了頭，然後便轉成求救目光望向景
介，結果景介只是跟我們簡短說了對方名字，就算交代完畢。這也太看得起我，以為那一
串講得飛快的日文字節我會記得起來？而他們倆的關係似亦正如恭介所說的尷尬，明明該
是有些交情，卻任憑一股凝滯的氣氛在兩人間擴展，連我也被順帶罩覆進去，失去了交際
的能力。
還好沒多久恭介就走了回來，嘴邊還嘀嘀咕咕著，見到我詢問的眼神，便激動跟我抱
怨：「她們居然還沒好，到底臉上要貼幾層東西啊，眼睛再畫下去，媽媽都要不認識了啦
。」
「你應該故意講六點半集合，這樣就可以多半小時給她們拖。」之前旅行團導遊都這
樣對付常常遲到的大媽們。
「唉，這招我早用過了，可是大小姐們說睡眠不足會變醜，拍照不好看，就算我訂得
再早，不起床就是不起床。」他憤憤不平，一副快崩潰的樣子。
「那你還來催我。」我趕得要死，醜態還被看光，現在竟是在這裡發呆？
「唉呦，一大早看到她們會心情不好。」他嘟起嘴。
所以先看到我會心情好？我自己幫他加上註解。
「景介有幫你們介紹嗎？」他指著他同學問我。
「算有吧。」如果那過耳即忘的日文音節也算的話。
「我同學有沒有很壯？」他挑了挑眉，然後湊近我耳邊用很令人心底騷動的氣聲說：
「偷偷跟你講，他以前可是個超過一百公斤的小胖子喔。」
不會吧，這麼勵志。
「只能說愛情的力量真是大啊。」他笑了起來。
還來不及問清楚詳情，剛剛恭介去敲的門已經喀搭打了開來，走出一對女生。我望了
過去，儘管走廊光線不太明亮，還是能辨出其中一位妝感艷麗，很容易便吸引旁人注目。
她看見我，落落大方先笑了笑，接著跟恭介講了不知是什麼的嬌嗔話語。而當恭介才剛和
她們說了我名字，還未及跟我介紹，她已主動對我開了口，用極為唬人的美式腔調英語丟
出震撼彈：「嗨，我是Victoria，恭介的女朋友。」
女朋友？這瞬間，我先前構築的美好揣測想望匡啷一聲，碎散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