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看不到眼眶會滴血的骷髏標本跟走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地下室？」恭介語
氣陰森。
「都說沒這種東西了....」該不會他以前學校都充斥著這些傳說吧。
「不管，你給我賠來啊～」他話還講著，手臂已是一勾，大力勒住我脖子，同時從後
方把我膝關節頂彎，當場讓我失去重心倒在他身上。我反射性地扭動掙扎，但才剛抵抗，
卻覺得屁股被某種有彈性的東西靠著。
咦？莫非是「那個」？這麼激情？現在可還沒入夜啊。我索性多動幾下，用皮膚觸感
勾勒形狀，然後假作無計可施，癱著隨他擺佈，享受這像是被霸道擁抱的感覺。
認識恭介後，頂多短暫牽拉了手，偶爾他表達感謝時會快速摟我一下，像這樣背靠胸
的環擁倒是第一次。單身久了，不得不承認再度被喜歡的對象緊抱很讓人迷醉。
然虛假的溫存沒能持續太久，當笑鬧聲靜寂，掙扎動作霎止，時間的定格似也令他省
覺如此貼擁有點曖昧。「算了，先放你一馬，欠我一次啊。」他鬆開了手，輕輕將我推直
身。
背臀脫離隔著衣物卻依舊火熱的肉體貼附後，溫度的涼跌讓我覺得失落，但這裡是寺
院，我們的胡鬧好像真過於褻瀆了。「現在呢？」他收起玩笑神色，望向附近建物。「看
哪裡還有得逛就看看囉。」我也裝作沒事般往近處的「靈塔」走。
「靈塔」是雙層結構，有由方樓窄縮而成的圓塔身，飛挑簷線與艷紅柱栱在粉嫩櫻群
間顯得耀目，相較此塔的緋艷，隔鄰「阿彌陀堂」倒持著原本低調木色，任風霜抹繪歲月
的斑跡。我們脫了鞋，走上木質的緣廊，幾位老者推門從堂內行出。「進去看看？」我問
。兄弟倆點了點頭，與我在邊角位置悄聲入座。
殿內其實在偏廳已有著誦經儀式，一位僧人聽見推門聲反射性睜眼瞥了過來，或許發
覺是群年輕面孔，神色有點詫異，但很快又收攏心念回歸經文。以往至台灣宮廟，總是人
群雜鬧吵嚷，香煙薰目嗆鼻，連誦經聲語都覺平板穿腦令人不耐。此刻殿內卻現著不同氛
圍，十數參訪者於堂邊靜謐坐聆，將空間留予經文迴盪，本該無法明意的異國章句竟也讓
人定心了。
我望著阿彌陀佛坐像，雕工精微的背板與燦亮垂綴的鈴飾將祭壇聚光得耀目，或許這
也是工匠的設計思路吧，減去堂舍的雕樑畫棟，將輝燦交付殿心，於是修持者得以收攝雜
念，在靜望默禱中，尋得自己的無垢淨土。然人的感情也能夠有恆常的、不受外力侵擾的
無垢歸宿嗎？。
曾經，我以為我獲得了，事實卻證明，那不過是鏡花水月。而現在，假使一切如我所
希冀，恭介對我有意，也與女友分了手，但我總是得回台灣的，那之後呢？遠距離戀愛？
近在咫尺的感情都挺不過考驗了，何況是遠距離的風雨飄搖？我的思緒不由得陷至陰暗面
。
「走吧。」沉思中，我看見恭介將手比向殿門，用口形說著。才剛走出去，將殿門闔
上，他便吐了口氣，「呼，不能待太久，再待下去就坐化成佛了，人世這麼美好，我還捨
不得。」話才講完，馬上獲得景介的白眼一枚。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同時也覺得方才這樣
鑽牛角尖不過自尋煩惱，與他們的相遇總有著輪迴中的因果道理，就讓一切隨緣吧，假使
沒能有結果，也是旅途的難忘回憶。
擱下了對未來的憂慮，我指著與「御影堂」相連的架高迴廊：「雖然在施工，好像還
是有路可以進殿耶。」但很可惜，當試探性走去，迴廊在轉個彎後卻接上臨時棧道，拐繞
至裡處的「方丈」前。
「欸，恭介，有七不思議的解說。」我興奮把他叫來看入口的圖板。
「哪裡哪裡？無頭鬼影的照片嗎？」他快步湊了過來。
「是啦是啦，有個『白木之棺』就擺在寺院入口那門樓上，高興了吧。」我瞪他。
「棺木裡放著『五味金右衛門』夫婦的木像」他讀著：「那誰啊？只有木像？這樣算
什麼不思議？會滴血嗎？會嗚嗚嗚在半夜發出怪聲嗎？」
「我哪知，只寫他們蓋門蓋到預算超支所以愧疚自裁，啊，我知道了，不可思議的點
應該是包工程的居然沒污錢還為這種事自殺，根本太離奇。」那些賣黑心油的如果都去自
盡不知該有多好。
「倒也是，我看看其他的。屋簷下被遺忘的傘、樑架上的巨大杓子？這也算？那你掩
護我，我偷偷爬上去把背包藏進天花板裡，看一百年後會不會變成第八件不可思議....」
他嘀咕著。
「有了，你最愛的，會發出鬼叫聲的走廊。」我拍了拍他肩膀。
「喔～往哪走？」他興奮地東張西望。
「『御影堂』，維修中。」我笑咧嘴，接收了他的白眼。
「你們....明明是『鶯張之廊下』，鶯雀的叫聲。」景介終於看不下去我們的吐槽了
。
「好啦，我們正經點。」大概是怕像恭介這樣慕名而來的遊客失望，展牆放了一段廊
板並翻出底側讓人研究。可惜不能觸玩只憑肉眼還是難以明瞭，猜測是連接鎖片因斜扣而
留有餘裕，廊板才會晃響出鶯語啁啾吧。
再往旁看，隔壁的櫥窗另置了兩幅襖繪。前者右上的鳥雀已失了形體只留輪廓，被誇
稱是因作者筆藝精湛、鳥雀栩栩如生，故得了魂魄展翅飛逸。「好恐怖喔，鳥變成妖靈飛
出來了。」恭介故意縮著身顫抖。我有種預感，等會兒寺方應該會派人把我們趕出去。
看向另外一幅，畫裡是幾隻毛茸茸胖貓，感覺營養過剩極度豐腴，但無論如何挪動腳
步，貓兒的好奇眼神都會跟隨飄移。「這是怎麼辦到的啊？」我在國外美術館也曾看過類
似效果的畫作，一直無法參透是運用了什麼技巧。
「問景介，他喜歡畫畫。」恭介晃來晃去，像在逗貓一樣。
「可能是多層次的上色技術吧，不清楚。」景介貼近櫥窗玻璃，正專注研究著。
「你喜歡畫畫？」
「嗯。」他淡淡答道。
「我哥很厲害的呢，他只是不喜歡參加比賽，不然應該可以拿很多獎。」恭介補充。
「是喔，我還以為喜歡攝影的人都不愛畫畫。」我有點驚訝。
「為什麼？」他轉頭看向我。
「我那群同事都這樣啊，談到攝影每個人口沫橫飛，好像很厲害，找他們去看畫展，
卻興趣缺缺，一堆藉口推拖。本來我也是覺得繪畫與攝影殊途同歸，構圖、視角、光影，
都可以相互學習，誰知道對他們而言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不能怪我覺得他們不是真心
喜歡藝術只是在展現財力。
「是喔，寫生需要時間，但不是每個地方都能沒有顧慮地畫，我是因為這樣才嘗試攝
影的。如果可以，我還是喜歡用畫筆，比較能加入自己的感覺情緒，不用被現實景象限制
住。」景介很難得地說了一長串的話，繪畫對他而言，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走吧，還有一個『瓜生石』在北門外。」景介話才說完，恭介便伸手扯著我。
「別急啦，都到這了，先逛逛方丈庭園。」我把他拉回來。
「還有喔？不是都一樣？」他哀嚎。
「你看。」我指著已上前去買票的景介，瞬間讓他認命。
走了進去，入口的櫻樹枝枒高展，以清柔的花串引我們行近池畔。院池如碧幽鏡影，
依著山坡漾展，讓人得以望著倒映的深淺墨痕，在石燈籠導引下，體會心境的空明。島石
間的勁松則與丘林襯合一體，使庭園彷似探延進山，當信步而踱，便能走入谷嶺四季流轉
。「還不錯吧？」我對恭介挑著眉。但他大概無話可駁又不願認輸，只回了我一個鬼臉。
由於此院並非熱門賞櫻處，入訪的遊客極度稀少，往內走的一路上，除了我們，不見
他人。這樣也好，清清幽幽才是日式庭園該有的意境。不過天陰使得身週氣流略寒，兼著
楓樹在茂林間尚呈禿褐，總有迎了春卻像入了蕭瑟秋時的錯覺。或許半年後楓火點引，反
倒乍生仲夏激燃之情了。
逛了一段路，園池化成了枯山水，沙浪中，一叢叢修得圓矮的小灌木參差疊依，而幾
塊斑岩錯落立置，高低間似蘊納無限深意。我望向一旁的解說牌，上面的對應圖繪挺有意
思，於是我促狹地將圖板遮擋：「你們猜猜這片枯山水是想表現什麼？」
「不就是海上仙山之類的東西嗎？」恭介答得挺快，似乎覺得我問得很無聊，而景介
倒沒出聲，只是左右橫移幾步來回，認真地端詳。
「石塊是代表人嗎？」須臾，景介說出他的猜想。
「差不多囉，會畫畫的人果然比較有慧根。」我故意斜眼瞥了恭介。
「是，我就是塊朽木，是個莽夫。」他垮著臉。
我移開身，現出板上的解說圖，圖裡繪了由峰嶺飄遊而臨的祥雲，雲上有手持樂器的
天女無數，中央則是佛陀綻著慈照輝光。而當畫裡意境以枯山水闡釋，祥雲便凝為叢樹，
天女參差成散石，佛陀化作居中立岩，是很令人佩服的巧思。
離開方丈庭園，繞著迴廊從「阿彌陀堂」出來，另個方向有處孤池，隱隱能見兩棟殿
舍攜著雪白櫻朵，在水紋間印落輕盪形身，彷彿是俗世之人想望的虛無界域，附近還有座
古舊鐘樓，正等著下個輪迴的悠遠擊響。但當我正打算往那兒探去時，卻感覺背後被種銳
利又帶著焰熾的視線瞪著。「光哥，你想去哪啊？」恭介拉長聲調，像個索命冤魂。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們去找你的瓜生石喔，乖。」我很怕再往裡多走幾步就會有
人把我推落水池。不過當我們從北門出了「知恩院」，在馬路口找到被慎重其事圍起來的
石塊，都不禁無語怔呆了起來。
「這就是七不思議的最後一個，傳說在一夜間開花結果的瓜生石？」恭介出了聲。
「嗯。」我默默盯著眼前這塊坑坑疤疤毫無特色的凡石。
「啊啊啊～誰來給我把刀子啊。」恭介終於崩潰了。
「欸，恭介。」我想到件事，忍不住笑了出來：「其實最後一項不是這石頭。」
「不然呢？」他盯向我，面色依舊不善。
「是你啊，整路期待這樣的傳說，強迫症上身每一個都想看，這根本是人性中的不可
思議。」
「啊？」聽完這話的他表情僵滯，沒過幾秒又雙眼圓瞪：「你才是啦，我要殺了你！
讓你的鬼魂成為這裡的不可思議！」他掐住我脖子，用力搖晃。
但他儘管放著狠話，裝出的怒顏卻在我往他腰戳襲時端持不住，讓唇角洩了笑意，於
是我們的攻防變成幼稚戳癢，在格檔抓扭中相互尋隙進襲。突然間我覺得這樣的景況很微
妙，明明有人嚷著要殺你，你卻不知為何覺得很開心。
我想，愛情，應該也是人間的一種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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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恩院方丈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