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尼斯小弟出聲叫我,本以為是他壯足了膽子想跟我聊些什麼,怎知回了頭,竟見他
將手在胸前交叉、說著「No return」。我愣了一下,不要走的英文是這樣說的嗎?
但我的思緒隨即便清晰了,糟糕,他的意思應該是走到這裡就算出寺,不能回頭了啊
。這結論頓時如道響雷劈進我腦袋,完蛋,恭介景介還在裡面,被這麼一擋,我又沒他們
的聯絡方式,難道是要隔著牆望穿秋水,望到我也練成心電感應,通知他們不用找我直接
出來嗎?
心急如焚的我連忙用英語跟小弟交涉,畢竟嚴格來講我不算出寺,而且總有誤入歧途
的遊客吧?哪知嚴謹的日本人在這當口便成極度死板,不管怎樣解釋都跟我搖頭,明明長
得很可愛為什麼如此難商量啊,頓時很想賭氣不理往回走看能奈我何。
可是他雖然立場堅定,態度卻一直謙恭有禮,看他睜著無辜大眼用歉然神情跟我不停
說「Sorry」,令我怎樣也不忍把場面搞得難看。本以為大概是死局了,他突然又說:「
這裡是出口,要進去請從前面。」此話搞得我更迷糊了,既然還能回寺,為何不讓我直接
折返就好,還要繞一大圈?日本人真的就如此一板一眼?我滿懷狐疑地行出繞至先前的驗
票處。
然而事情果真沒那麼順利,惶急中我英語文法完全打結,話說得零零落落根本無法表
達誤行窘境,且一如所想,收票員在不確定我是不是誆她的情況下,自然以微笑包裝拒絕
,堅定要我另購夜間門票。我心中氣餒,想著眼下這態勢也只能認命破費,總不能讓兩兄
弟在裡面空等,腦中卻莫名竄生不死心聲音,它嘀嘀咕咕迫我放下掏錢動作,將我拖去找
把守出口的小弟。
我將跟收票員的對語丟出抱怨,他依舊無奈笑笑表示沒有辦法,可是持續幾句哀求後
,他表情似乎有點鬆動猶豫,我連忙再補了一句:「我還有朋友在裡面等,拜託。」不知
是這話起了效果,還是我的焦急神色終於融化他持守的規則,他聽到之後睜大晶亮雙眼,
神色轉為訝異,接續便低聲說了「OK」,微微擺手允我回去。我立時心生狂喜,跟他誠摯
道謝,差點便要躍前深擁加奉香吻了。
順著寺徑衝回池邊,池邊沒有恭介身影,再放眼四望,就讓我在丘上石階找到了他,
他的步伐快疾,目光到處迴掃,看來應該也是在找我,很快地他視線便與我接觸一起,緊
繃的神情瞬間舒展,人也直直奔至我面前。「光哥,你搞什麼啦,躲哪去了,這不好玩。
」他戳了我的胸。
「沒在跟你玩啦。」我把剛剛的蠢事大致交代一遍。
「是喔,還以為你故意在整我,我一開始覺得這遊戲沒難度,畢竟寺院這麼小,但繞
一圈沒看到可能是眼花,繞兩三圈還找不到就太詭異了,而且你應該沒幼稚到躲去不恭敬
的地方,很怕你是摔到哪裡去,我都快急死,再找下去就要開始猜被外星人綁架了。」他
嘰哩咕嚕抱怨一大串。
「所以你到底找幾圈了?」我有點好奇。
「誰還有心思去算啊,光那個小山坡就不知道爬幾次了。」他瞪著我。
「對不起嘛。」我望著他仍急促的呼吸、大幅起伏的胸膛,想到他為我這樣焦急亂轉
,心中頓時感動,再看到他正不停冒汗的額頭,便不由自主拿出面紙輕輕拭著。可是才按
了幾下,就發現他怔愣地盯著我,突然間,我省起這樣的舉動好像過於曖昧了。還好恭介
沒說什麼,只是用一種難以解析的目光回望,分不清是因我的逾矩失了方寸,還是由於那
樣的親暱而有所觸動。
「身體也擦一擦吧,今天天氣比較涼,流汗容易感冒。」我裝著鎮定將整袋面紙遞給
他。
「沒關係啦,不用。」他將面紙推了回來,隨便抓著胸口衣服亂抹,露出了腰間塊塊
分明的腹肌,勾得我將目光往下挪移。
誘惑的景色稍縱即逝,落下的衣襬瞬間喚回我理智:「景介呢?你有跟他說嗎?」
「他喔,這傢伙根本不當一回事。你知道他說什麼嗎?」恭介語聲激動:「他說你又
不是小孩,不會走丟,多等一陣自然會冒出來了。」
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這小子太淡定了吧,不過也挺合理,我其實無法把急切慌張的
神色添附在他一向淡漠的形象。
走進屋裡,景介看到我只說聲「回來囉」,眼角順道朝恭介瞥了一下,像是表示「看
吧,就說不用擔心」,但他也沒興趣知曉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手中畫筆繼續在紙上揮點。
我往他畫本看去,畫作算是幾近完成,由於時間關係自不可能是細細摹繪的工筆,而是帶
點意象式的塗抹。「這次的畫法真的跟前一張有差別耶。」我忍不住出了聲,隨即引了景
介轉頭過來,目光灼灼彷彿等著我的後語。
「該怎麼說呢....」看著他期待的表情,我思索著語彙:「庭石的凝重呈現院裡的靜
,而櫻枝的搖曳成了風的形體,像是寧靜中的揚動思緒。簡單幾筆就讓畫有了靈魂,很厲
害耶。」聽完我話的景介笑了笑,宛若小孩得到誇讚的開心,也似是接獲共鳴的欣悅。
而這時廊前庭院已開始放奏著低微樂聲,也能見些光影變幻,但由於夜色未深,頗難
辨其端倪。於是我跟恭介一起在景介身旁坐下,看靜雪庭院逐漸被夜墨染得灰闃。等著望
著,終於,斜向的光束投影清晰起來,它以幽藍色調在砂流綻射,然後攀上長牆,將簷門
添覆一層樸褐古色。
曲節流轉中,牆面現出飛旋焰火竄遊,拋散螢螢光點,將庭石院林勾勒得五彩瑰麗。
而側處那株孤櫻本就有著傲然風姿,在此時炫光的映照下,更顯得明媚,披垂的花串宛若
舞者的飄帶袖擺,幾乎要隨音符的琤瑽擊響飛揚而起。
曲子的節奏沒有意想中的激盪,投影的畫面也看不出是怎樣主題,或許是侷限於空間
及寺院屬性,而選擇了輕盈抽象路線。我端望眼前的色軌輪迴幻變、光斑游移縮放,揣測
著意會著其中的藝術表達。
有可能當中飛散的是人們在這虛世的魂靈嗎?他們短暫交會而後錯身,貧賤浮華轉瞬
皆成雲泥,若願放下執著,才能見心中明晰?但世事似乎諷刺,當我覺得已經放下某些背
負已久的沉重回憶,又不由自主拾起一些新的畫面,在重要的地方疊擱著,不斷翻覽回顧
。
我盯著光流炫彩在眼前反覆舞躍,許久,才招了兩兄弟離開屋廊。由於入了夜,堂舍
雖不變,卻自生了不同氛圍。「再逛一遍吧,景介都在畫畫還沒看過其他地方。」我話剛
說完,就看到恭介擺出中了一箭的誇張動作。
「哈,有人好像已經逛N遍,逛到不想再逛了。」我語帶戲謔。
「光哥,你好意思說,還不是因為你。」恭介氣嘟嘟轉過身。
「好嘛,獎勵一個。」我趁機從他背後將他環抱。
或許沒意料到我有這樣舉動,恭介的身體有點僵,儘管如此,抱起來的感覺依舊舒服
,沁入胸腹的溫度中還多了些屬於青春的飛揚氣息,隱隱地,就像回到以為都已遺忘的青
澀時年。然這只是個表達感激的擁抱,不是情侶之間的熱擁,我無法再進一步感受那軀體
上的起伏,僅能略微沉浸在這短暫的時間停格,而後放手。
放開了恭介,我的心中不禁忐忑,擔憂自己已無法遏抑的好感會否落了形跡,想從他
表情觀察些蛛絲馬跡,他卻沒轉過頭,只是直直走至「偃月池」畔。這莫非是種默許?至
少沒有嫌棄式的掙脫、沒有異男式調侃「這樣很噁心耶」的言語,還是他根本不覺得有什
麼?畢竟他常常興致一來就摟呀抱的。
揮去這難以理出結論的思索,我將目光放向院池,池水在這夜裡自已幽暗,然如龍長
廊依舊微現輪廓。幾點被投亮的岸石伴著「望月台」簷額,似乎便是皎月的輝照,雖時年
轉換,依舊等著曾有約守的故人,等著他緩步移臨,在揚首中對視,而後聆聽未竟的欲願
。
當這樣看著,我不覺憶起也曾與人有過相守一生的約定,當時齊同勾勒屬於兩人的小
屋,編想裡頭融合彼此個性興趣的佈置,祈願會有個望窗讓我們數星觀月,這樣的約定卻
成了永遠駐留於腦海的揣想,等不到實現的那一天。
沿著池岸繞向對側,「臥龍池」現出「開山堂」潔皙壁影,此時的屋堂成了孤懸於空
的淨地,牆窗銀耀、門殿輝明,海市蜃樓一般,隨波光顫動而虛緲,遙不可及。循廊抬望
,「靈屋」也在橙綠斑斕的丘林半透其瑰麗彩頂,彷彿欲應和池殿的光采,正炫流著柱樑
蒔繪。這樣的景致讓人彷若走入夢境,與未竟的未來疊融一起,身邊的恭介就像化作曾與
自己攜手的另一半,相偕著靜望夜色。
須臾,拍完照的景介走了過來,用眼光跟我示了意,於是我們登階上坡,重臨了「傘
亭」與「時雨亭」。兩座茶屋此時望去又有不同風貌,枝梢在晚風中盪揚,以金碧的羽葉
輕撫屋舍脊簷,在靜林間微微作響。我側耳傾聽,其騷動柔緩,如耳語探進胸口,漾透成
舒朗。當中彷若有種屬於家的溫情,在夜裡張開懷抱,接迎寂身之人飄遊無定的孤心。
「光哥,你怎麼都沒說話?」在我身旁的恭介出了聲。
「喔,不自覺就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才喃喃回語完,便發現兩兄弟都用好奇目光
看向我了。
「沒啦,就過去感情的事,不值得一提。」我逃避著,可是這樣的敷衍根本擋不住恭
介被燃起的興致,他立時湊近我身旁:「感情喔,我要聽。」
「還敢說,下午是誰在這裡一問到感情就逃走尿遁的,我都忘了跟你算。」我突然想
起這事。
「咦?有嗎?我們不是第一次上來?」他歪頭故意裝傻,講完還端出燦亮的笑容說:
「走囉,下個目標,『清水寺』夜櫻~」
本來是想一個箭步扯住又打算往下溜的恭介,但轉個念便放棄了,畢竟他三番兩次閃
躲,應該是有難以啟齒的原因,將心比心,每個人或許都有自己的傷心故事,還是別多加
刺探吧。
走回池畔,我視線不經意地瞄過屋舍區,這短暫的一瞥卻看了一個熟悉身形。「啊,
剛剛不准我進來的小弟!」我扯了一下恭介的衣服。
可能是因為進入夜班跟人輪替了,小弟這回沒守著出口,改站在通往內院的大門前。
而望去的那瞬間他也發現了我,目光灼灼看了過來,旋即將手微微抬起,小動作揮著,口
唇輕啟似說著「Hi」。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那看望我的眼神輝亮,像帶著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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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恩院彼心庭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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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恩院開山堂夜景